胜利的条件有三。
第一,不能允许任何人牺牲。
第二,不可以放过做恶的白鲸和『怠惰』。
第三,不让任何人察觉到这之中有莱茵哈鲁特的支援。
「如果再附加一条的话——」昴对莱茵哈鲁特说,「那就是想要一次性地通关。」
「这是多么傲慢的想法呢。」
听到他的说法,莱茵哈鲁特呢喃道。
不是在责备昴,只是单纯地对碰触到的天花板感到了畏惧。放弃了战胜白鲸的想法,让百人为了理想献身的他,恐怕是觉得昴会利用自己的能力,一次又一次地试错吧。
确实,昴还没有自大到觉得一切都能顺顺利利。像之前突然杀出来的『暴食』就弄得他措手不及。若不是莱茵哈鲁特立即赶来,天知道他要死多少次。
曾经,『怠惰』大罪司教和『暴食』大罪司教的宠物白鲸也让昴吃尽苦头,重来了少说也有三四百次才勉强战胜。
但是——
「别长他人志气啊。」
昴毫不犹豫地将莱茵哈鲁特传递出的软弱吹散。他口气还带着那股没有生气的、缺乏干劲的懒散调子,但透出的意志却干脆利落。
「一遍就可以做成的事,要是到头来支付了数倍的时间去达成,光是这点我就要恨死自己了。」
所以,不可以抱有怠慢的心去行动。
话虽如此,这只是针对昴自身的独断要求。根据情况和手段,也会产生偏差。具体来说,无论是以前为了差使莱茵哈鲁特而自杀,或是先前被暴食追击,昴在临死时分都不认为自己的行动有半分不妥。
既然当时已倾尽全力,败了也无可奈何,昴不会停留在后悔中。
他的这一想法既可以说是达观,也可以说是种独善的冷漠。
闻言,莱茵哈鲁特的面容在一瞬间被不知该如何面对的空白覆盖。但他很快收起忧愁,侧头对昴展露柔和的微笑,点头道:
「我明白了。为了不变成这样,如你所希望地使用我吧。」
「能别对我说这种讨好的话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嗯?虽说我是希望你能过得好一点……」
「行了。真是的。」
看着莱茵哈鲁特若无其事的脸,昴空出一只手,隔着衣服厌烦地搓起手臂。这种天然的地方可真叫人受不了。骑士大人的特殊关照什么的,还是让菲鲁特好好领教吧。
「那么言归正传,我不是很理解我们现在的作为呢。可以更详细地说明一下吗?」
骑着经由奥托预先叫回的地龙,莱茵哈鲁特轻声询问坐在自己背后的昴。
昴当然早已忘了骑地龙的手段,临场学习又浪费时间,只好和莱茵哈鲁特同骑一路。幸好他虽然腿短但坐高还行,不至于太无地自容。
手搭在青年的肩膀上,昴努力抑制昏昏欲睡想干脆靠上去的冲动。
「目的是两个,其一,得到出现在战场也名正言顺的身份。其二,把你光彩照人的脸遮一下。」
「?该说谢谢你的夸奖吗?」
「没在夸耶!有吗?」
被无比正直地感谢了,连昴自己都不禁怀疑起来。但他坚信自己断然不会被这种美色迷惑,很快恢复到正常状态。
看向远处不断逼近的华丽宅邸,昴拍拍自己有些发热的脸颊,继续道:
「先说好,我可不是在拐弯抹角想帮艾米莉亚揽功,只是最有效率而已。」
「我明白哦。不过,你的心情好像变得很好。我也不讨厌这样。」
「……是、是吗。」
听微笑的他指出了意想不到的内容,昴害羞地移开视线。
尽管否定不了对方笑容的魅力,也很想吐槽他越来越不加收敛的亲切,但让昴受不了的,是莱茵哈鲁特好像能体会自己心情的语气。
是那么明显的事吗。明明这里哪里都不存在昴的故土,但他还是对来到艾米莉亚的居所——罗兹瓦尔的宅邸一事,产生了游子归来般的复杂心绪。
被人指出可真叫人害羞,这人是莱茵哈鲁特就更让人想拔腿就跑。
不就搞得像是他很了解自己一样了吗。
不想和对方缔结什么相互憎恨以外的情谊,昴吞吞吐吐地把话题拉回来:
「总、总之,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获得艾米莉亚手上能够隐藏身份的斗篷。虽说你个混蛋有让魔法无效化的特性……」
「那个名叫玛那过剩循环体质哦,昴。」
「说得像是什么病一样,但到头来还不是方便了你自己。」
昴对认真纠正说法的莱茵哈鲁特给予嗤笑,但青年却摇了摇头,露出淡淡寂寞的神情。
「有时候也会恨自己呢。因为这个,给人添了很多麻烦。」
「嘛,你知道就好。」
「嗯。」
听到自己敷衍的话被郑重收下,昴想冷笑却因面部意外僵硬而放弃。他的眼里泛起看好戏的笑意,对青年说:
「所以,我的方案是用别的衣服作个简单的隔离。」
「具体来说……?」
「你知道罗兹瓦尔那家伙有很多独特的小丑服吗?」
终于,意图拉开了一星半点的序幕。
「——事情就是这样。这家伙想不暴露自己地帮助家人。」
伸出右手,平摊着示意莱茵哈鲁特的方向,昴对面前的少女们阐述自己的意图。
没有特别需要隐瞒的必要。
堂堂正正地,说出自己的考虑。
只是因为身边站着莱茵哈鲁特,只是因为正代表他说话,昴就情不自禁地挺直了后背,依稀产生了自己正变得正派的错觉。
在心底叹气,昴静静等待对方的回复。
已经明显被打动、从眼底冒出认同的银发少女姑且不论,问题在于少女——艾米莉亚身旁自始至终以不信任的视线看过来的粉发少女。
拉姆,罗兹瓦尔的侍女,虽然冷冰冰的,却是非常理性的女性。以前昴也在经罗兹瓦尔同意后用过她办事,可靠程度不在话下。更多的,是那双薄红色眼瞳的锐利。若是被她看穿的话——
咦,看穿的话会怎样?
「————」
确实,昴如今不是罗兹瓦尔的合作伙伴,但他也没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呀。不如说他现在是久违了的,为了拯救什么人而行动。
尽管如此,他还是产生了心虚。
理由很简单。
与对抗暴食时不同,与帮助男主人家的等价交换不同,自己真的有资格说是想要拯救谁吗。以这双为了『谁』伤害了无数人的手。
是动摇被察觉到了吗。能感觉到拉姆的视线变得严厉,昴下意识产生了怯意,但,背部被轻轻地支撑住了。
因为是莱茵哈鲁特做的,昴背对他也相信他的动作不会被任何人看见。
这个迟钝的人是怎么注意到昴的动摇的,昴并不清楚,但毫无疑问的是,他的动作让昴在一瞬间感觉到了救赎。因为不会有人比莱茵哈鲁特更有资格支持他了。
他尽可能掩饰触动地吸了口气,然后——
「当然,借用梅扎斯领主的名义行事,这边也准备了相应的报偿。」
「不,不用那样也——」
「艾米莉亚大人,先听一下他的说辞吧。」
拉姆不给情面地打断了艾米莉亚的话。要昴还是以前的他,早就火大到盘算斩人了。但是,现在最大的关键是——
「不知道你们这边有没有注意到,艾米莉亚……大人表明参加王选后,一个势力已经在暗中聚集到梅扎斯领——是魔女教。」
「——!」
不管还有点在情况外的艾米莉亚,拉姆的脸上浮现了抑制不住的动摇。
以前听说过她和魔女教有因缘,不过影响那么大也叫人吃惊。没有深入了解过他人情况的昴把多余的念头甩掉。
「在王选这样的紧要关头,遇到别人捣乱也很困扰吧。」
「——是威胁吗。」
「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对面色不善的拉姆,在后方沉默的莱茵哈鲁特上前,代替昴表达属于他的观点。
「这不是威胁哟,女士。是请求。本来是必须为我的主人,菲鲁特大人奉献之身,断然不可能为立场上对立的人出力。」
「所以——」
「是借口的交换呐。无论办什么都要理由,这是规则吧?我们想要得以介入战斗的借口,而你们可以得到莱茵哈鲁特出手协助你们除去魔女教的借口。很合理吧?」
紧接着莱茵哈鲁特直率的原则性话语,昴以圆滑的微笑对插不上话的拉姆补上一击。
当然,圆滑只是他单方面以为的。
那凶恶的眼神和挤出来似的生硬笑容实在叫人提不起好感。
但昴知道,她们其实别无选择。
要说为什么,是因为作为主心骨活动的罗兹瓦尔边境伯不知为何失去了行动的意志。他们没有足以抵挡魔女教的队伍。单靠个人是无法抗衡威胁了世界百多年的灾难组织的,谁都有这样的共识。唯一能打破常规的只有莱茵哈鲁特,起码她们只可能去依靠他。
「……太狡猾了。」
意识到己方阵营的境况被完全看穿,拉姆轻轻咬住了嘴唇。
昴也觉得很狡猾。
他能知晓这些是因为当初合作时,罗兹瓦尔表现出全然听从和倚仗他的态度,对他毫无保留地展示了一切。但现在昴却利用这些知识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为什么要为莱茵哈鲁特做到这地步呢。不过是与己无关的事……
「是这个男人的主意吧。」
薄红色的冷彻视线投向了昴。要是普通人面对这与少女外貌不相符的锐利,想必早已两股战战了。
但,昴毕竟非是常人。
他遇到过远比拉姆更具威胁的人,也曾面对过世界最强的杀意。
要动摇他,这种程度完全不够。只是背后的那个男人亲自出马,才有可能让他后退半步。
将视线从看似无懈可击的昴身上移开,拉姆转而寻找另一个突破口:
「听从了这样阴暗的主意,『剑圣』大人是想怎样?」
「并不认为是种阴暗的主意呢。我能感觉到他思考里的温柔。现在,他是为了支援我而行动,我当然,也会毫无保留地支持他。」
然而对此,莱茵哈鲁特也全然没有疑虑地回答了。
昴忍不住侧目瞧他,被回以了微笑,不由得心口一滞。
这是得了什么病吗。差点就做出捧心动作的昴狐疑道。
他没有时间多想,因为旁边艾米莉亚没忍住对拉姆搭话道:
「拉姆,我觉得可以相信……」
「艾米莉亚大人太天真了。将代表罗兹瓦尔大人的服饰交给他们,谁能知道他们会以罗兹瓦尔大人的名义做出什么事?」
「但是——」
「雷姆她!雷姆已经不在了。拉姆必须要守好这里,等待罗兹瓦尔大人振作起来。在那之前,什么决断都要沉思,就算是艾米莉亚大人也……不能轻易同意。」
强烈的感情寄宿在娇小的身躯里,拉姆的意志非常坚定。
昴意识到这样下去,肯定有一方会妥协,而体谅女性又善解人意的莱茵哈鲁特先一步放弃的可能性更高。
但——
在他想继续说什么挽回局势前,莱茵哈鲁特已经将剑解下置于地面,轻轻地对艾米莉亚行了跪拜礼。
被迫接受了最高级别的礼节,艾米莉亚瞪圆了双眼,同时拉姆也露出难以忍耐的焦躁。
「尽管是不称职之身,但请允许我以『剑圣』之荣起誓,作为『剑圣』,不,作为人,不会对即将发生的灾难坐视不理。大义之下,还请,给予我拔剑的名义。」
看着青年垂下的头,昴因不知从何而起的愤慨而握紧拳头。
从个人的请求上升到大义的层次,最终,没有任何办法地,拉姆做出妥协,由艾米莉亚出面接受了莱茵哈鲁特的请求。
带着收获的服饰离开宅邸,莱茵哈鲁特想和先前一样跨上地龙,却被昴拉住了袖子。
「等等,你刚刚为什么要做到那种程度?」
虽说提议的人是昴,但被拉姆如此抵抗,昴也有点打退堂鼓了。
讲道理,莱茵哈鲁特才应该是最先想放弃的人。毕竟他不会勉强他人来方便自己。
但,到头来他非但没有放弃,还强硬地为昴助力,压上了最后的稻草。
到底为什么。
「我相信你,这就是我给你的回应。」
对昴眼神游弋的问题,莱茵哈鲁特郑重地给出了回答。
昴呼吸一滞,脸上自然而然地冒出自嘲:
「因为我说了要救人?真是好笑,像我这样罪恶的人哪有资格说那种漂亮话啊。」
「资格?不是很懂你的意思呢。你想做好事,为此我全力应援你,只是这样罢了。与你的过去无关。本来我就不觉得救人需要什么资格哦。」
「……一根筋的家伙。」
并非是在拐弯抹角地安慰人,甚至没有理解纠缠于昴内心的纠葛,莱茵哈鲁特只是说出了他心底的真实想法。
「像我这样的人」如此卑微的念头,被那清澈的美声涂抹,掀不起半点波澜。
按捺着胸口沸腾的感情,昴稍稍侧过脸去,借助莱茵哈鲁特的手翻身上马。
「发生什么好事了吗?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只是,他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没能逃过蓝眼睛的注视。
对他仿佛是无关人士的态度感到火大,昴朗声道:
「烦死了,和你无关哟!绝对,和你无关!」
怎么听都像是推辞的话,青年毫无怀疑地接受下来。
他最后望了梅扎斯宅邸一眼,之后便带昴启程。
从少女们那里获得的衣服被昴带着。莫非这上面还有艾米莉亚的气味?脑子里一旦冒出这个想法,就像是中了病毒再也挥之不去了。
在意识阻止前,昴已一头栽进斗篷里。额头抵在莱茵哈鲁特背上时,听到前方传来了青年困惑的声音:
「昴?」
「嗯……」
「……累了的话靠着我睡一会儿也可以哦。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心思被误解让昴耳朵发红。但若非疲惫,他也不至于松懈。只是——
「怎么可能只是这样就累了。」
不是强撑着狡辩,昴是基于经验,真的这么认为的。
虽说现在缺乏干劲,但也有了莱茵哈鲁特这一外挂般的帮手,还不至于如此不济。
「只有把事件了结才能睡个好觉吧。」
「但,你的提案让我忧心呢。」
「……就那么不堪吗。」
「绝非如此。是因为你将自己放在了相当危险的位置上。我并不想让你有太大负担的。」
背对面色不善的昴,莱茵哈鲁特柔和地说。他的嗓音让昴的脸色缓和下来。
所谓提案,是昴这回作战计划的核心。
他先前说因为这次有我,不是对自身智谋的自信,而是更为单纯的理由。
昴对白鲸这样的魔兽有着压倒性的吸引力。
只要他现身,可以想见自己一定会成为被白鲸敌视的对象。
因此,没有必要刻意成为讨伐队的一员——那样根本隐藏不了莱茵哈鲁特的存在。只要以被卷入事件中的第三人的身份介入战斗即可。通过诱饵,让白鲸的攻击避开人群。
昴曾经的队伍都解决过白鲸,击杀了暴食,希望这支讨伐队没有差到输出困难的程度。
要说负担,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困难,毕竟他已经把命全都交付给掌控缰绳的莱茵哈鲁特了。
「想太多了啊。再说,我习惯了。」
「习惯……」
「……讨厌,这是异常的吗。」
完全没有自觉。
人命分毫不值。生命化为虚无是简单的事。这般,对世界的狂气认知还残留在昴的意识里。
根本没在意过那些人的生命却说救人,多么差劲和虚伪啊。
就算莱茵哈鲁特没介意,昴也受不了自己。
「抱歉,果然我还是更适合当个——」
「没关系哦。只要你愿意,我会教你的。」
自暴自弃的话在出口前被莱茵哈鲁特强硬地阻断了。
昴一愣,有种坠崖前被拉住的感觉。从面红心跳前逃开,他咬了咬嘴唇恶狠狠说:
「谁要你这样成天笑眯眯的人教啊。再说,我怎么可能变得像你一样让人感觉良好。」
「不会啊。我现在就感觉你很好。我想,一定是因为你在慢慢变好。昴自己觉得呢?」
「……你想让我说什么啊!?故意刁难我?」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万万没有要刁难你的意思,不如说是希望你以后能坦率地面对自己的优点。有哪里不对吗?」
「……要我说这就是刁难耶!」
对莱茵哈鲁特轻易就说出口的好听话感到火大,没脸再听下去,昴恨恨地吐出郁气,将视线投向远方的战场。
不知险恶的未来,与平原相连的天空如这男人的眼瞳一样,单纯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