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會由那個時代的道德去衡量,最終的價值將成為歷史,交由後世來裁定。既然如此,現在走自己認為正確的道路即可。

【昴尤】不可能发生的过去 1

1 最差的一日



 ——真是糟糕透了。

 

 他假装凝视着手中的漫画,不动声色地将冰冷的空气一股脑注入肺部后,屏息凝神就此全身心投入进留白凑页数的画面里。

 

 这个尚未成年、姑且只能被唤作少年的人,名为菜月昴,目前正游手好闲,处于绝赞的辍学状态中,是数一数二会逃避现实的好手。

 他现在不得不依靠厚实的JUMP砖头本,遮住凶恶面容来逃避的现实,正是来自他背后的残酷厄运——从宽阔博爱的超市门进入这片逼仄之地的恶魔们,又名『他的高中同学』。

 

 ——这种充满中二之气的介绍是怎么回事?彻底埋没了我良善优秀的品格!

 

 姑且不论品性问题,昴并不打算同那几个穿着黑色高中制服、仿佛提着成熟的单肩包就能伪装成好好学生的同学们,进行友好而亲切的会谈。

 自己是擅自从高中辍学,就此散漫堕落地在远离家乡的北海道随波逐流的人。昴有这样的自知之明。



 如今社会拼的不是血脉和传承,而是一份高质量体面的学历。只拥有初中文凭的昴,没有与他们竞争的资格,从一开始就输在了起跑线上。



 无论当初是什么原因,驱使自己拒绝爸妈的陪伴,独自考入距离东京一千多公里的北海道。在选择辍学的今天,理由早就不再重要。

 爸妈也好,老师也好,全都认为他擅自决定就读高中的举动,是为了在监护人管教之外,恣意妄为地浑浑噩噩地度过每一天,逃避这个荒诞而无情的现实。



「随便怎么想都好啦,反正我是无所谓的。」



 嘀嘀咕咕中,昴将杂志塞回架子上,趁那群黑衣恶魔们没注意,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超市。

 唯独瞪着光看不买的他的营业员,和悬在天花板上安静而敬业地工作的监视器,目睹了他的消失吧。



「以后还是得少出门,但最近快递小哥看我的眼神,也像在看无药可救的垃圾了,一直麻烦人家送东西不太好。」



 昴踢了下路边的石子,有棱有角的石子蹦跶几次,就抗议般地停在地上。

 他自认不是完全无能的啃老族,但目睹少年闭门不出、应当在校就读的时间蜗居在家的举动,无论是谁都会判断他的品性无比堕落而颓废吧。



「随便他怎么看啦。又不能当饭吃,也不会少块肉。」



 吁出一口气,昴边活动因紧张过度而变得僵硬的肩膀,边达观地自言自语,仿佛这么说后就能将现实抛之脑后,就能不再忍受他人的目光般。他踏着模仿得完全不成熟的太空步,一摇一摆拐过路口,穿入幽暗的巷子。


 夕阳在一刹那被两旁的建筑遮挡,忽然黯淡下来的色调让少年下意识眯起双眼。

 傍晚萎靡不振的阳光和散漫阴森的暗影就如同他的性情。好比无人会抱有欣赏的态度观望狭隘破烂的街巷,时至今日摆明对昴抱有期待的人,除去由无可磨灭的血缘维系起来的爸妈外,连一个都数不出来。


 善于挪开视线的昴,理所当然地无视了这个悲惨的现状,连博得期待的努力也没有进行。但那又如何——

 不知不觉他的脚步变得轻快,沿着街道中石头铺成的花纹,自娱自乐地跳了起来。

 

 就算没有被任何人期待过又怎样?


 即使一周能见过数面,即使明知自己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但在昴的心里,快递小哥也好,超市营业员也好,现居住宿舍的房东大爷也好,全都是可有可无全然无关的陌生人。

 既然毫无瓜葛,那就无所谓自己在他们心里的形象。


 哪怕有朝一日他突然失踪,也不会引起半点波澜,这样的生活虽然平淡无味到无药可救,却让昴由衷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安心感。

 毕竟昴自认也不是什么人情味丰富,会关心他人的现充角色。

 

 避开了高中同学后,他成功再度与认识自己的人挥别,化作无名的幽灵朝着居所前进。然而——

 

 ——理应没有涟漪的日常,被毫无征兆的低语打破了。


「斯、巴鲁……?」


 如风般清和的声音融化在风里传来。

 虽然与环境音搅和成一团,却仍是不容忽视的呼唤。


 人对名字所抱有的归属感、让昴下意识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背光站在他来时所经过的巷口,出声呼唤他名字的青年有着高挑挺拔的身材,约是一米八左右,一头奇异而柔顺的紫色短发,琥珀色绮丽的眼瞳泛着阳光的清辉。

 然而,与他这非主流的发色相比,青年的装束才更吸人眼球。

 充满欧式奇幻风格的洁白服饰,上面装点着耀眼的饰品和华丽的龙纹。若是腰间再配备一把西洋剑,就更像是游戏中的角色了。


「C……cosplay?没听说附近正在举行漫展啊,难道是来这种破地方取景?」


 全然被青年的眩目登场所震撼,昴惊愕中放弃思考,下意识嘀咕起无关的题外话。

 与嘴上的轻慢不同,他的心里浮现充满迷惑的疑问。

 ——这个人难道认识我吗?


 来不及在记忆中挖掘,紫发的青年已经快步走到昴的面前。

 上下打量一番后,他认真地垂目叹息道:


「不,不好意思,似乎认错人了……我认识的那个眼神比你更凶更废,看起来也更年长一些……莫非是你的兄长吗?」


「让人好不爽的描述啊!是在形容仇敌吗?」


 虽然青年面上的沮丧显而易见,但这仍不意味着他的话语就不令人火大。恰恰相反地,或许他真的认识一个和昴很相似的人,因而他的每个字眼都一针见血地正中要害。

 就仿佛被无形之拳揍了一下般胃部骤然收紧,昴将愤怒倾注于话语中脱口而出:


「第一你确实认错人了,我从没见过你。第二我没有兄弟。如果有谁长得和我很像,连名字也一样,还认识了你,那他的身上真是集中了全宇宙的不幸。」

 

「……呼,抱歉,是我这边失礼了。」


 大概是被昴挥舞拳头的动作吓到,青年微微瞪大眼睛。

 之后他叹了口气,不安而困惑般地动了一下眉毛后,毕恭毕敬地半鞠了一躬。好久没有被人用敬语相待,昴下意识挠了挠后颈,看着他那似乎真心实意饱含歉意的举动,顿时偃旗息鼓。


「我说你呀,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因为事出突然,我有些动摇。」

 

 ……事出、突然?

 青年不经意间防备般地攥紧胸口衣物的动作让昴叹了口气。看上去就像是迷路了一样,满脸都是茫然的神情。


「真是奇怪的人。」


 昴嘀咕了句,将这个莫名其妙的插曲抛之脑后,准备继续回家之路时——


「恕我冒昧,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身后传来这样的话语。并不怎么出乎意外,昴转过身凝视着格格不入的青年:


「你说什么地方……这里是远别町哦。」


「远别町……」


「难道迷路了吗?乘错车什么的。」


 看着面色古怪的青年,昴尽可能合理地揣测着。但他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手放下隐藏在微微摇晃的披风里。


「似乎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虽然很在意这个古怪的人,在意他说过的古怪的话,以及投来的古怪的视线——那全都令他心底发痒,但既然对方表现出不想多言的态度,那昴并没必要多管闲事。

 所以他只是作为陌生人,以冷淡而疏远的语气问道:


「还有什么问题吗?」


「……请问,这里是大陆以西吗?」


 犹豫斟酌后,青年抛出了最后的问题。


※ ※ ※ ※ ※

 

 望着面前的人,昴才对今天糟糕透顶的运势产生深切的认知。


 ——我的人品肯定被刚才那个紫毛怪人污染了。


 他压制着胸口剧烈的心跳,若无其事地掩饰焦虑,做了几个深呼吸后,努力将目光放在眼前人身上。

 

 那不是别人,正是他所想要避开的同学们。

 堵在他面前的、穿着黑色校服的男生们脸上堆满笑容,既不含有刻骨的恶意,也不夹杂扭曲的敌视,只是单纯地犹如喝水般用话语践踏着昴的尊严。


「好久不见呐,菜月,还以为出国了,真是过着悠闲的好日子。」


「瞎说什么出国呢,虽然是来自东京的首都人,但也不过是普通的中产家庭,即使负担得起费用,也不会浪费在不可能有出息的垃圾身上吧。」


「所以呢,我们大家都以为你出事了,遭遇车祸癌症之类的不幸,还想着帮忙筹集善款哦!」


「既然没事就快回学校啊!没理由不来吧?啊?!因为菜月是班里重要的人。如果菜月不来学校的话,同学们都感觉很无聊,就像生活里少了佐料啊。快点回来吧。」


 犹如浪涛般前赴后继席卷而来的话语,密密麻麻地爬上昴的咽喉,好似无形的手掌残忍冷酷地抑制住胸腔的呼吸,克制住澎湃的感情。

 先于头脑的运作,昴咧开嘴,露出痉挛般的笑容:


「不好意思耶,我可没有回学校的计划。」


「我们可是出于同学情谊来规劝的哦什么的……噗哈,开玩笑的啦!堕落的家伙怎么可能重新回得来?」


「不过我们很高兴哦。菜月君真是最棒的『别人家的孩子』!虽然是完全相反层面上的。因为有你垫底,不管做什么都称不上不良了吧,老师也很安心。」


「不良少年菜月昴万岁!」


 大呼小叫中,学生们将昴的不甘与愤恨收入眼底,其中一人甚至分寸进尺伸出手去勾住了少年的肩膀。

 注定会被嘲笑的举动。注定会来嘲笑的人。别开玩笑了!导致这一切的难道不是你们吗?!都是你们的错,我才……!


 即使在心底无数次描绘,将他们打趴在地,匍匐求饶的场面,即使现在也咬紧牙关,气得脸色发红眼睛瞪圆,但昴很清楚自己是不能出手的。

 过去的经验浮现在眼前,他所拥有的权力无论何时都只有一个,那就是逃跑。


 菜月昴是没有权力反抗这群家伙的。

 因为他是处在学生社会最底层,最被人瞧不起,为人所漠视的残渣。


 深深吞下口唾沫咽下愤恨,他事不关己般地抬起脸冷静眺望着整蛊自己的同学的脸,连名字和相貌都无法联系起来的陌生人。他们之间唯一的关系,就是欺凌与被欺凌。

 找个间隙逃跑吧,虽然只会被更加狂热地嘲笑而已。


 然而,在已经放弃反抗的昴面前,那位姿容令人过目不忘的青年出现了。


「抱歉打扰你们的交谈。你们所包围的昴先生,是与我约了见面的人,不知道能不能将他接下来的时间交给我呢?」



 彬彬有礼到让人无言以对的措辞,面面相觑后,望着突然现身的着装奇特的青年,原先恶言恶语的少年们却像被震慑到般,噤声退让起来。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那里,但青年周身静谧酝酿的气势让恶寒爬上脊梁。那是面对无法战胜的对手时,令身体发出警鸣的本能在呼唤着逃离。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掩饰内心怯懦的话语,黑服的少年们消失在街道尽头。

 

 就男性而言算得上端正的面庞为夕阳余晖笼罩,眼前陌生的紫发青年本应离开了这条街。此刻站在这里,他究竟听进多少呢?刚才发生的事情,他又理解了多少呢?

 对于这个拥有惹人钦慕的容貌和品格的陌生人,昴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刚刚……谢谢。」


 虽然昴认为没有他的帮助,自己也能和平解决问题,但这个陌生青年对自己伸出援助之手是事实,也多亏于他不用采取丑陋的姿态狼狈而逃,昴还不至于无耻到否定这件事。

 认真地道歉后,青年却没有善人的坦然,反倒令人意外地浮现出犹疑的神情。

 

「不知晓前因后果,我本不该擅自出手的。」


「是那个吧,因为我和你朋友很像,所以没办法袖手旁观这种感觉。」

 

「……朋友?」


 青年微微瞪大了眼,似乎颇为惊讶的样子。那不是作假也并非掩饰,看来真的关系不太好。

 见到他面有犹疑本想要就此打诨过去,没想到反而跑到了更加不妥的岔路上。昴尴尬地揉了揉鼻尖,压低声音为自己唐突的说法解释道:


「那个……就是说,一般而言,能不带恶意地吐槽别人长相,不是关系好的证明吗?」

 

「原来如此,某种意义上你的判断倒也没错。只是,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我确实对他抱有一定程度的好感与好奇,但由于在寥寥无几的数次见面中都处理不当的缘故,关系恐怕没办法缓和呢。」


 望向虚空流露出回忆神色,那张端正的面庞挂上淡淡的微笑。

 虽说是位罕有的美男子,但他似乎不是能给人良好第一印象的家伙。起码昴现在仍能清晰地回忆起先前窜动在胸口的火气。

 只是接触下来,那种不卑不亢的语气,仿佛体恤般的作风,让人难以讨厌起来。


 不,还是有点疙瘩的感觉。昴仿佛感到浑身难受般地抖了抖肩膀。这时,他听见青年颇有遗憾意味地叹了口气,隐含迷茫的眸光落在了昴的身上,他报上姓名:


「尤里乌斯・尤库里乌斯,还望指教。」


 轻轻「咦」了一声,昴认真打量了尤里乌斯那深邃的轮廓:


「我的名字是菜月昴。这种名字……你是外国人啊,从哪个国家来的?」


「鲁古尼卡。」


「没听说过诶。失礼,我查一下。」


 昴说着掏出手机,谷歌了下,相关词条为零。是打错了吗?不,是真的没印象。虽然不擅长地理,但昴自认对国家名字还是熟悉的。


「好奇怪啊……是怎么通过签证的?」


 他正和缓慢的网络作斗争,没看见一旁的尤里乌斯敛去眼底的惊异。青年垂下眼帘,而后就仿佛眺望着不存在的什么事物般,偏头转向夕阳落下余晖的地方,捻着头发缓缓道:


「若你说的不错,这里是东方的岛国的话……对了,我想,自己可能是在梦中被人绑票,运到这个地方的。」

 

「哈?」


 不自觉地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从青年口中吐露的话语太过超现实,至今为止昴没想过会与犯罪行为打交道……

 

 他不禁哑然。说实话,第一反应是他在骗人,这是什么地方台的耍人节目。毕竟尤里乌斯的举止像是有家教涵养的门第出身,外加对方的服装那么干净,实在难以和「被人绑票」的狼狈样联系在一起。

 只是……昴吐出一口浊气。他当然没有忘记先前看见的,对方犹如迷路稚童般茫然的神情。若说那是骗人,未免也太过真实,太会设圈套了,被骗也只能自认倒霉。换个角度,尤里乌斯没有欺骗自己的必要,昴如是判断道。这个人透出的气度就是他的信用。


 虽然听说日本黑帮充当着世界人口贩卖链条中的主要环节,但昴还是首次直面身边治安紊乱的问题。不过,青年恐怕有更多的隐情没有说出。那也是当然的,昴可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思来想去不过是让脑子更加混沌,最后昴只能这么问道:


「那你之后要怎么办?向警察求助吗?」

 

 话出口后连昴自己都抱有踟躇。

 首先他对鲁古尼卡这个地方没有概念,尤里乌斯连日本在哪里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以前他的地理是怎么学的。没有领事馆交涉,对方的处境就很困难。

 其次尤里乌斯没有证明自己不是偷渡者的材料。没有护照,可能连居民身份都没有,存在着直接被判刑的可能。即使证明他是被卷入事件中的受害者,之后又该怎么处置呢?昴的概念里并没有「黑户在日本会得到怎样的对待」之类的资料。


 他不知道日本社保具体是怎么规定的,但没有居住证和金钱,最大的可能是流落街头吧。

 无论多少次审视青年的面庞,都难以想象这个人失仪的模样。


 「警、察?」尤里乌斯重复道,似乎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终于词汇库还是告罄了吧!昴在心底呐喊,毫无障碍的口头对话也是让他忘却对方外国人身份的要素之一。


「就是police啦,英语总会一点的吧?如果不信任警察的话,借你手机,打个长途电话和家人商量一下也可以哦。」


 在昴的概念里,当代不以英语作为第二语言学习的国家寥寥无几。如果他是从西边来的话,常用英语肯定是懂的。

 虽然出于好意,或者说报答之心地帮忙思考接下来的方案,但昴并没得到想要的回应。

 尤里乌斯拨弄着他的紫发,似乎是陷入沉思中。


 仔细一看,本以为是cosplay装束中一部分的短发,应该是完完全全的真物。无论是柔顺的发质,还是明丽的色泽,都不是普通洗剪吹能够做出来的,配上尤里乌斯本身透出的非同寻常的气质,让他显得神秘而脱俗。

 居然染这么非主流的发色,你是中二少年吗?昴在心底腹诽着。即便再怎么用吐槽粉饰,他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谁看见这位青年后,所能感受到的绝不是嫌弃或鄙夷……可恶,不管怎么看都只觉得帅,颜值就那么重要吗?!

 

 脑袋里净是腹诽,昴借此来掩饰自己心中莫名的烦躁。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恐怕没办法联系上家人,只能先在这里生活。」


 平静地诉说着,尤里乌斯的唇角如初见时那般泛有淡淡的笑意。

 昴从未见过像他这样风度翩然的男人,在这个灰暗惨淡的社会里,也犹如清风般令人为之一振吧。


 他到底是什么出身,受过怎样的教育?拥有怎样的处事方式,又为什么会被卷入这样的事件中?心底不禁涌现这样的好奇。

 

 起初昴也被这股不可思议的好奇心吓了一跳,他烦躁地挠了挠头,绕着巷子转了一圈。

 如果是老爹的话,那家伙又会怎么做呢?肯定会随心所欲地恣意闯入别人的生活中,把事情搅得一团糟吧。昴心中那个男人就是这样不可理喻的存在。


 他忽然停住脚步,看向用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注视着自己的尤里乌斯,比出食指提议道:


「我说,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

 

※ ※ ※ ※ ※

 

「你、喜欢这个……咖喱吗?」


 看着菜单,尤里乌斯忽然问道。


 端坐在位子上一尘不染的白衣美男子,通过旁边窃窃私语看过来、甚至用手遮遮掩掩偷拍的少女们的表现,就能看出他的超凡魅力。

 而令人愤恨的是,当昴转头看过去时,她们就如同避难般地纷纷低头。这算是侧面烘托吗!拜托别用在现实里啊!

 

 忍不住将愤懑之情倾注在眼睛里,贯彻用『眼神杀死你』战略的昴随口回答道:


「一番屋就是吃咖喱的啦。白衣服真是辛苦了哦!」


「放心,我不是会弄脏衣服的幼童。」


 昴意外地看着理解了他言外之意的尤里乌斯,保持着优雅微笑的青年就这么——


「相貌是天生的东西,再怎么羡慕,得不到也没办法吧。」


 温和地说出了令人生气的话语。

 这人是怎么回事啊?自恋也该有个限度!看着神色自如地扬起嘴角,用可气的脸如此说道的尤里乌斯,昴对自己的选择产生真切的怀疑,懊悔方才在大街上顺从内心,一时冲动提议请客的行为。


 ——和人接触果然是灾难。更别提主动成为陪衬红花的绿叶这种事,我是笨蛋吗?

 一时陷入自我唾弃中,抓起桌子上免费的柠檬水,边大口啜饮冰水,昴忽然发现尤里乌斯也随着自己沉默下来。琥珀色的眼微微放空,像是在倾听着什么不存在的话语。


 说起来,之前就隐约有所察觉。

 这个人的视线似乎总在游走。那样的不安定感让人产生他随时会消失的感觉。另一方面,那种谜一样的神秘感也挠得人心痒。

 只是——

 

「……我脸上长什么了吗?应该还是两眼睛一鼻子一嘴巴吧?」

 

 仿佛不经意间瞥过来的视线,就像是小心翼翼地窥视着昴一样,尤里乌斯的动作让他感到有些不舒服。倒也不能算是讨厌,像那样没有嫌弃和恶意的目光,昴已经有段时间没感受到了。不过,果然没办法忽视掉。

 这个人正看着自己以外的别人,那个他认为不是朋友的人。昴有那样的感觉。

 倒不是特别讨厌。如果他真是突然来到异国他乡,见到面熟的人产生怀念感也很正常。只是那份感觉唤醒了昴体内另外的回忆。那决不是令人喜悦的美丽之物。

 

「是呢,并没有长角,可以安心了。」

 

「如果长角的话我不就变成妖怪了嘛。会把你骗到巷子里,呜哇吃掉你啊呜啃掉你。」

 

 看着昴故意张牙舞爪地做出威吓,尤里乌斯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面带笑容地,和昴一样端起杯子。

 那姿态非常优雅,喝的明明是柠檬水,用的明明是粗陋的茶杯,却硬生生地营造出了品茶的气势。

 说实话,在这样的快餐环境中,实在不适合这样的举止。太惹人注目了。

 然而,青年就像是无知无觉,又仿佛早已将礼仪刻进身体中般,保持着从容的仪态。

 

「你不说话让我很难办啊。虽然倒也不是不擅长独角戏。」

 

「能在大庭广众下唱独角戏也需要很大的勇气呢。」

 

 尤里乌斯的笑容带上几分温度,但在昴仔细看前他就垂眸拿起推荐菜单。

 店家有在菜色照片旁边用日英两种语言标注菜名。然而,昴刚刚已经确认过了,这个口语无比流利的人并不具备阅读文字的能力。他所掌握的文字也并非常见的拉丁文语系。

 

「认识的人会日语,所以在交谈中学会了基本的对话,但文字方面没有涉猎。」


 对于自己语言学的偏科,尤里乌斯是这么解释的。太了不起了!光是交流就能学会,你是天才啊!

 一方面觉得不信,另一边昴倒也听说过那种因为家里人会五种语言,在幼时就能够毫无障碍进行五语对话的人。只是直觉总是在提醒昴,眼前之人有所隐瞒。

 

 在非正途的地方,昴的直觉总是准得可怕。小时候玩迷宫的游戏,他总是能轻松地画出一条正路。没有提示的解密游戏也能被他轻松攻略。

 然而换成是学习的场合,那直觉就总是和昴玩躲猫猫。

 「若有一个以杂役为中心的世界我肯定是主角」昴总是如此主张,只是那样的世界会出现在哪里呢?总是埋头沉浸在自己的兴趣爱好中的他,终究也只是继续埋没在现实中罢了。

 

 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每一天,做着终有一天会发生改变的美梦,等到无法逃避的时刻被老爹打醒,说不定也是很好的未来。

 然而那样平凡的日子,突然就被闯入他视野的青年打破了。

 

「能够交谈的话,学习文字还算简单啦。」


 或许只是没话找话吧,趁着咖喱还没上来的时间,昴拿着菜单笔画起来。


「日语书写有三种文字,平假名、片假名和汉字。汉字和平假名是日常基本用语,片假名是泊来语标音法演化而成的,这个迷你沙拉就是英语mini salad的化用。对你来说也不是很难入门的语言吧。」


 昴用手机查到五十音图放在桌上,稍微做了下解释,服务生就将他的咖喱送上来了。


「确实,会说就省掉了不少功夫。」


 虽然点头认同了昴的观点,尤里乌斯并没有伸手将手机拿起,只是用平稳而肃然的目光凝视着表格。

 总觉得哪里……看着他专注间隐有些许防备的模样,昴寻觅心头谜团的雏形。细细回忆发生过的事后,他总算有了点眉目。用勺子搅拌着咖喱饭,少年歪头问道:


「你该不会……是电子产品苦手吧?」

 

 昴听说过technophobe这个词,也看过相同名字的法国微电影。纵然感觉很难理解,昴却也不是不能接受人类特异性的人。

 

 顺着昴的目光,尤里乌斯沉默着看向技术革新下变得轻盈小巧的手机。

 虽然智能机越来越流行,但昴还没有奢侈到将为数不多的生活费挥霍在根本不会有人打电话过来的通讯器上。因而时至今日他所使用的是早已被淘汰的翻盖手机。


 对于他的问话,紫发青年也只能露出苦笑。


「要这么说也没错。」


 然而,这全都是半真半假的谎言。

 

 说出来或许难以置信,但尤里乌斯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将飘有乌云的阴暗天空遮掩,仿佛钢铁的丛林般矗立在街上的建筑,缺乏他认知中的华美,有的只是简练而冷硬的线条。在长方体盒子般将人框住的房屋间隙,人们或是骑着没有生命气息的金属之物穿梭其中,或是钻在狭隘的没有地龙拖拽的车子中排出黑气绝尘而去。

 

 一瞬间尤里乌斯还以为是谁制造出来的幻境。

  然而用尽了能联想到的手段,都没能从这个怪异的世界脱离的他,只能暂且按耐住焦虑的心情,仔细观察这边的人情世故。


 虽然结下契约的精灵完好地隐藏在空气中,也能感受到微薄的玛那,但这里的人所使用的力量显然与他的故乡不同。单是昴随手使用这个器具、查找地图资料的举动就令他感到惊异。

 公共开放的图书馆,储存资料的奇特器具,目测各国尽皆不同的文字,奇怪的装束……如此陌生的环境里,他所知道的情报毕竟太过稀少了。

 

 努力避开自己茫然不知的问题,利用含糊其辞的话语引导对方自行寻找解释,用细枝末节构筑这个地方的具体轮廓,尤里乌斯能做的只有这些罢了。

 尽管他心知肚明,自己的出现实在过于异常,无论如何掩饰,都不可能让人完全不起疑心。

 尤里乌斯关于自己为何会突然来到这个国度也毫无头绪,他所能抓住的如沙粒般虚无缥缈的线索,就是眼前这个黑发少年。


 自称是王位候选人艾米莉亚大人的骑士,因为侮辱骑士身份而在练兵场上被自己痛打一顿的少年,菜月・昴。

 由于私自对候选人的关系人动武的缘故,尤里乌斯获得了禁足的处分,而在回家度过禁足期前,他花了些功夫调查这个令人在意的少年。


 为什么他会待在艾米莉亚大人的身边呢。为什么在那样的大场面下要挺身出头呢。为什么被痛打后依然不知放弃呢。

 倒也并非是要获取什么情报,只是单纯的好奇心罢了。

 好奇,以及稍微有些奇妙的冲动。想看他之后会怎样,这样奇妙的冲动。

 

 结果,动用人脉深入调查后得到的结果令人惊讶。

 菜月・昴既不是梅扎斯家培养的佣人——当然尤里乌斯也不觉得以他的素养像是名门望族培养出来的侍从,他也没有明确而干净的来历。昴就像凭空出现在王都一样,据称是帮助了艾米莉亚大人后,被那位大人带回梅扎斯领疗养。

 来到这个世界前收获的情报只有这些,尤里乌斯也很难分辨眼前的少年,和自己在王城大厅里遇到的是不是一个人。


 ——只是,如果菜月・昴来自异世界的话,就能解释他身上的部分谜团了。


 因为无知而无畏吗,真不想认可这个理由呢。

 尤里乌斯呼出一口气,将注意力从胸口涌出的感情上移开。他还有更重要的必须考虑的事。假设眼前少年真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菜月・昴,自己难道是来到『过去』的时间点了吗?


「————」

 

 思及此处,尤里乌斯就难以继续下去了。

 尽管欧德・拉古那对魔法使和精灵术师而言是避而不谈的败兴之物,就如同魔法对寻常人而言是另一世界的事般,但以尤里乌斯对魔法的热爱,不可能没全面而详尽地了解魔法。在近乎全面而万能的魔法中,唯独生命复活和时间逆流算是超现实的展开,可以说是绝对不能触碰的禁忌。


 再者,从尤里乌斯的角度来看,面前的菜月・昴与自己所见过的那个,无论是外表还是心灵都有着一定差别——虽然某些细节上又融洽地贴合。


 看着服务生将所谓的咖喱送到桌上,尤里乌斯回想起菜月・昴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那种脱力感不自觉地涌了上来。

 依附于艾米莉亚大人的温柔,不肯从她身边离开,自己曾经如此斥责过菜月・昴的所作所为。但现在又如何呢?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依靠着少年一时的温柔。

 必须、得想办法摆脱这样无力的现状。

 

「当铺……这附近有吗?」


 尤里乌斯在开动前问道。他很清楚这个问题所带来的违和感。

 既然说是被绑架,那身上还存在值钱的财物就很奇怪——事实上,他也并没有自信到认为这里的价值体系肯定与故国一致。只是,比起怀疑,这样寸步难行下去才更为不妥。

 

「现在已经很少用这个词了哦。」


 随口吐槽道,已被对方身上的谜团淹没的昴,并没有如尤里乌斯想象那般深究到底。

 他托着下巴思忖片刻,给出答复:

 

「不好意思,我对这个完全没有印象……而且现在已经超过六点,朝九晚五,估计典当行关门了吧。」

 

 尤里乌斯跟着他瞅了眼手机屏幕,右上角有变化的数字。看来与魔刻结晶对应,他们是这么查询时间的。

 虽然文字不通但数字乍一看倒相差无几。若没有解读错,屏幕上显示的是18:14。18与6相差12时,如果时间的划分方法一致的话,口头交流中应当也有阳日与冥日的区别,只是显示时将24时统计在一起了。


「看来只能明天再想办法了。」


 这么说着,尤里乌斯心平气和地开始享用晚餐。

 就仿佛没有注意到昴那颇有深意的打量般,青年镇定自若地以勺子舀起米饭。

 

「呼……你到底是……」


 以令人惊异的礼仪和速度完成进食,尤里乌斯放下勺子的时候,昴才堪堪吞下最后一块土豆。发出无意义的叹气声,昴也放下勺子,挫败地看向进餐完毕、好整以暇地注视着自己等待散伙的尤里乌斯。


 这个穿着不合时宜cosplay服装的美男子,遭遇难言的突发事态,现在没有住处,两袖清风,面对的难题可以说是灾难性的。

 异国他乡,文字不识,身上分文没有。因为没有金钱,没有护照,没有身份证明,不管是旅馆还是租房都行不通。怎么想都完全陷入了绝境。他也不是傻子,时不时从脸上划过的、仿佛不知所措般的神情,清晰而明确地宣言了一切。

 

 然而,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死皮赖脸地依靠别人,就像是不会向人示弱般,一察觉昴的视线就会用优雅而平和的笑容来应对。

 那虚假的微笑,看着令人微微感到难受。

 

 以尤里乌斯的角度,如今最好的方案就是求助于建立帮助关系的自己——至少昴是这么认为的。

 换做自己,不管是怎样的稻草都会抱住,蹭掉一手皮也不放手吧。

 

 人伸出援助之手,是希望自己受苦时也能得到别人的援助。

 人报答他人恩情,是期待自己出手后也能得到等价的回报。

 那么——

 

「简直……绝境啊……」

 

 此时自己朝尤里乌斯伸出手,是为了得到什么吗?

 怎么可能啊……这只不过是一时的善心大发而已。昴暗自嘀咕着,鼓起勇气,望进尤里乌斯的眼睛。

 那眼瞳依然像是略带孤独感的琥珀,在难以言喻的感情浪潮中昴认真道:

 

「今天已经很晚了,如果没地方去的话,要不要来我家寄宿一晚呢?」


 闻言,尤里乌斯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那一闪而过的情绪,昴没能辨析出具体成分。

 尤里乌斯敛住情绪,端正地笑道:


「招呼初次见面底细不明的人到家里去,危机意识缺乏到令人吃惊的程度了。」


「别说话,我已经开始后悔了!」


 如果是能够坦言诉说的事情就好了,但就连昴自己都无法分辨自己的心情。

 能够肯定的大概就只有一点——

 无论出发点如何,想要帮助他的心思,绝无半点虚假。别扭地撇开眼睛,昴竭尽全力来掩饰内心的柔软。


「如果是美少女的话,即使倒贴也心甘情愿哦?男人就另当别论了,我还没那么心大。但是……让帮过自己的人去夜宿公园,或者睡在警察局当难民,再差劲的混蛋也做不出这种事吧。」

 

「原来如此。」

 

 审视着拼命自辩的少年,尤里乌斯投去若有所思的目光:

 

「如果不嫌麻烦的话,请收留我一晚。」

 

「当然只有一晚,任何事情都是有限度的,善心也一样。」

 

「这种程度的善心,勉勉强强算是好人呢……不愧是主仆。」


 压低的声线里,最后的话语飘散在空气中。

 那嘴角扬起的弧度足够令人火大。因而尤里乌斯的声音也好,捉摸不透的思绪也罢,全都被昴激烈的抗议盖过了。

 

「勉勉强强是什么意思!?认为我是那种说一不二的人就大错特错了哦,分分钟反悔给你看!」

 

「在这种地方理直气壮,就不觉得有违常理吗?」


「你绝对是因为嘴贱而被卖掉的。」


 昴咂了咂嘴,毫不掩饰心里的烦躁。

 可尽管如此,他也并没有抛下尤里乌斯独自离开,萦绕在他心头繁复错杂的情绪,恐怕就连昴自己都未能一窥全貌。

 

TBC.

 

1.    「东边」改成「大陆以西」是因为卡拉拉奇的风俗与日本的很像(笑)

2.    除了增加尤里慌乱度外也修改了昴的态度,怀疑指数增加。

3.    推荐短片高科技过敏症(Technophobe 2015):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2326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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