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會由那個時代的道德去衡量,最終的價值將成為歷史,交由後世來裁定。既然如此,現在走自己認為正確的道路即可。

人生苦长,奔跑吧少年29

29

「林克斯,有话要跟你说。」
我敲响了另一间客房的门。
这原本是罗兹瓦尔的房间,为了避免实验影响到我而出借给尤里乌斯,这是她能信誓旦旦说对方不会找来的理由。
尤里乌斯带着意外的表情打开门,将我迎入。屋内遍地铺陈着摊开的魔法书籍。是为了最快寻找到想要的资料吧,连落脚点都很难找。
「抱歉,实在凌乱,很不像样吧。」
「我不知道你对像样的定义是什么啦,不过在我看来这种学术范十足的模样是我怎么模仿都学不成的气质耶。」
我阻止了要蹲下整理书籍的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拉着他的胳膊,脱下鞋后爬到了唯一没被占领的床上盘腿坐下。这个坐姿有谜一样的镇定人心的效果,一不小心就会化作佛像沉睡下去大概是唯一的缺点。
休养生息,屏气凝神,刨除杂念。我用尽一切手段来寻找能好好将心头犹豫排遣的方法,终于博得开口的自信后,我深呼了一口气,正要开口——
「怎么了,心神不宁的样子?」
「我刚刚才觉得自己已经平心静气了的!」
我难过地趴倒在床上,像蚯蚓一样蠕动。尤里乌斯叹了口气,像确认我温度似地摸了摸我的额头,收回手缓缓说道:
「抱歉,昴。很高兴你乐意来找我,但如你所见,我不是没有事情做的。」
「啊啊,我也不想打扰你。心里会有愧疚感。」
重新爬起来坐好,这次我吸取教训,选择了更能表现态度的跪坐。身为日本男儿,正襟危坐的姿势根本难不倒我。不如说就连脚上的酸麻感,都在历练中化作灵魂韧性的一部分。我坚强地对尤里乌斯搭话:
「虽说之前进行了缔结主从契约的仪式,但当时我对你一无所知,你也只是需要借助我作为燃料活下去。奥托是被我拴在一条船上的倒霉蛋,但你不是我召唤出来的从者。所以,你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听着我那完全没打过腹稿,根本是胡言乱语的说辞,尤里乌斯从最初的困惑,逐渐转变成明悟和哭笑不得般的神情。
「我还以为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
无论是责怪还者赞美我都能接受,但他这说法就完全出乎我意料了。
尤里乌斯摇了摇头,脸上的无奈更深了。
「还记得定下契约的仪式吗?」
他说,那是骑士授勋的仪式。
作为骑士,一辈子也就接受两次那样的仪式。一次是被任命为骑士,第二次则是对终生侍奉的主人宣誓。既然是终生,那再多就成为骑士的耻辱了。
「我没有记忆,对我来说,您就是我这第二人生唯一想要侍奉的人。」
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的眼瞳,尤里乌斯满脸认真地诉说道。然而,他越是真诚就越让我体悟到先前想对他有所隐瞒是多么罪恶。自责让我的声音开始打颤:
「你那也、太草率了吧。才刚见我没多久。」
「那个时候我已经跟了您一阵子。您的生存方式,我自认已经有所了解了。说过了吧,您是理想的御主。能在毁灭前遇到您是我的幸运。」
「——怎么可能啊。」
应该是感到高兴的。被那样夸奖了,被那样认可了存在的价值,没道理不感到高兴。但是——
心情很沉重。就像是脑袋被钝器一遍又一遍地,快要砸成肉泥般地敲击过。
理由我很明白。
那是自卑感。缠绕我好几年的自卑感。让我无法踏出一步的自卑感。将我封闭在房间里的自卑感。
那种心情因为尤里乌斯的记忆,因为罗兹瓦尔的话语而苏醒。天生就被决定了的才能。永远也达不到,完不成,做不好。名为人的容器是早已塑造好的,名为菜月昴的容器无论如何都变不成菜月贤一。这份苦涩与不甘心,是我品尝过的滋味。
然后我,正是为了将这份苦涩交给眼前的人而来,交给这个全心全意信任着我的人。
「林克斯,我——」
我抬起脑袋,望着他那双黄色眼瞳。他没听见我的低语,只困惑而专注地面对我染上觉悟的脸。
「我记起了你的名字。」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然后心满意足般地微笑。那眼神里有「我知道你能做好」的意味,却令我感到疼痛。
他永远不会知道林克斯这个名字里汇聚的是我怎样的期待。
但那样也好。
因为他需要找回原来的名字。只有那样他才能得到解放,才能拾起应有的力量。
诚如罗兹瓦尔所言,再怎么不甘心,不舍得,也要做出选择。这就是我做出的选择。
「你的名字是,尤里乌斯·尤库里乌斯。」
「尤里乌斯……」
他垂下眼帘低声呢喃。
后一瞬间,表情从他的脸上飞速消逝。
在有意识地使用魔法前,玛那就无意识间凝聚在眼球周围。于是我看见了,之前犹如打了马赛克般被迷雾笼罩的文字显现出真正的样貌。
宝具——
「是这样啊。我,最后做出了决定。应该能预测到的才对。」
仿佛含恨般咬住了嘴唇,尤里乌斯眨了眨眼睛,再度挂上那面具似的微笑。
「抱歉,昴,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吗?」
他恳切地说道。黄色眼瞳静静望着我,那里面有不容拒绝的意志。我想说,我也不想待在这里呀,看着你心里就难受得要命。但我跪坐的时间有点久,脚麻到动都动不了,实在站不起来。
于是我断然否定:「不行。」
「昴,我不是在开玩笑……」
「那么,答应我的一个要求我就离开。」
看着皱起眉的尤里乌斯,我伸出食指摇了摇。他露出犹豫的样子,显然是在质疑我的人品。实在伤人,我除了奥托以外几乎不怎么欺负人,虽说也没有照顾人的意思。
「连一个要求都不被满足,御主的脸都要丢光了咯。」
我调皮地冲他眨眨眼睛。明明是玩笑话,尤里乌斯的脸却泛白了。
「您说的没错,是我失责了。」
「好啦好啦,快过来。」
就像是蛊惑失足少女的老鸨一样,我冲尤里乌斯招了招手,如果手里有条红手帕效果就更棒了。他被我那么一刺激,毫无招架之力,乖乖地凑上前来正中我下怀,我的手直接抚上了心心念念已久的头发。
「……昴?」
尤里乌斯困惑道。
我不理睬他,只自顾自地享受指尖的触感。哎呀呀,以前看他自己玩弄头发的时候就很在意,果然很舒服,和贝亚子有弹性的卷发是不同的触感,而且不用担心被打飞出去。
眯起眼心花怒放的我让尤里乌斯的困惑更深了。
「只是想摸头发吗?这种事别的什么时候都可以……」
「不,只有现在才有意义哦。」
「那是……」
缓慢梳理发丝的手指停住,我托在尤里乌斯的后脑上让他无法回避视线。就那样凝视着那双黄色的眼睛——
「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我的吗?」
「只是,不需要您烦心的事。」
「我想要了解你的过去,不行吗?我想要分担你的苦恼,不行吗?我担心自己的从者,不,担心自己的骑士,不行吗?」
听见我的话,尤里乌斯瞪大了眼睛。
这个人是笨蛋吗,我打从心底产生像是被打了一拳般的无力感。
「对宣誓奉上自己生命的人漠不关心,那是怎样的人渣啊?我才不是那种活该被拖出去暴打的人。还有,你很过分,居然让我那么羞耻的话,那种话一辈子里只要对女孩子讲就好了。」
尤里乌斯眨了眨眼睛,忽然「噗嗤」笑了起来。我气得想要把他的脸砸进床板里,手却不小心滑落到他的脸颊上失去力气。我打算收回手,却被尤里乌斯轻轻地握住了。他说着「抱歉」却没有松开的意思。
「昴知道我的过去吗?」
「只梦到了一小小小的部分。」
虽然只看见了很小的部分,却也让我动摇到幸好有罗兹瓦尔的安抚才冷静下来,有勇气找你谈话的程度。咦,等一下,难道罗兹瓦尔真是个好人?想想都觉得后背发凉耶。
甩了甩头,将脑袋里摊开双手说「哎~呀哎呀」的身影驱散,我听见尤里乌斯开口:
「有想要给你看的东西。」
被握住的手传来温暖的热度。尤里乌斯放开我的手。有团微弱的蓝光在掌心上下跃动,慢慢地形成了生物的状态。那是大概手掌大小,犹如海豹团子般通体雪白,毛茸茸的生物。我忍不住捏捏它的爪爪,揉揉它的脑袋,然后被「啊呜」一口咬住了。没有利齿的小生物咬起来也一点都不疼。
「哦哦,这就是精灵啊。」
「嗯,是与我缔结契约的水属性精灵库阿,是使用治愈魔法的好手。顺便一提,她是女孩子,请别粗暴地对待她。」
「我一点也不粗暴呀。我们很友好对吧?」
我笑嘻嘻地对用圆滚滚的深蓝眼珠盯着我看的小海豹说道。她松开咬住我的嘴巴,一个飞跃就蹦到了我的头上。虽然不疼,但能感觉她像找到窝的小鸟一样趴了下来。
「唔,笨蛋。」
「一开口就骂人是笨蛋?顺便声音有点……」
耳熟。最后一个词没说出口我就想起来了。是梦境最后不断哭喊尤里乌斯名字的女孩子。也就是说,当时精灵救了快死掉的他。
尤里乌斯温柔地微笑着看向我这边,那笑容让我鸡皮疙瘩四起。我赶忙对他说:
「你能别这样看我吗?好恶心。」
「用恶心来形容还真是过分。只是高兴库阿能和你友好相处而已。」
「我觉得我们一点也不友好,也不想相处。」
我指了指将我头顶当窝的精灵,很想一扬脑袋把她甩出去,但尤里乌斯大概会对我翻脸。考虑到这点,我很没骨气地怂了。
「没有的事。」尤里乌斯摇头否决,「不觉得身体变得有些轻松吗?库阿在主动帮你治疗呢。」
「诶?」
惊讶地发出感慨,我忽然发现自己的腿一点都不酥麻了,昨天晚上落枕的脖子酸胀感也消失了。
「大师受我一拜!」
「呼呼。」
库阿兴高采烈般地发出声响,甩了甩尾巴。哎哟,我的头发!我赶忙抚摸被她弄得乱七八糟的发丝。然后回想起了梦里的场景。陪伴在尤里乌斯身旁的应该有六种精灵才对,然后其中的一个——
「绿色的精灵……」
「果然,昴你知道了那件事吗。」
笑容里染上苦味,尤里乌斯伸出手,在他掌心浮现出绿色的光团。她仿佛感到迷惑般地轻轻摇曳着。
「大概因为我自身属性,对水和风属性的利用程度是最高的,结果在培养精灵方面,最先有自我意识的也是她们。虽然我一直都期望她们能发展自己的意识,然而——」
「主人,笨蛋。」
「哦耶,你也跟我一个档次咯。」
听见库阿对满脸为难的尤里乌斯的评价,我得意洋洋地对他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尤里乌斯叹了口气,垂下眼看着掌心的风精灵。
「结果,她们却一心只想要帮助我。阿罗也是,因为受伤的缘故,直到我生命抵达终点,她才勉强能维持自我意识。然而,我明明没有让她们牺牲的价值。」
「主人,笨蛋,笨蛋,笨蛋。」
像是只会那几个词一样,库阿重复着,忽然在我脑袋上蹦了起来。虽然没有多少力道,也软乎乎的相当可爱,但我依然吓得对她伸出手。
「别跳呀!我的脑袋瓜子可不是蹦床。」
「呼呼……」
被抓下来的库阿不高兴地扭过身子背对我。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她的后背,重新看向尤里乌斯。
「价值什么的,你是不是太看轻自己了啊?」
尤里乌斯欲言又止。我烦闷地挠了挠库阿的胳肢窝。让她「嘻嘻」笑起来后,我总算是平复了心情,虽然口气还是很差劲。
「说过了吧,没什么好对我隐瞒的。还是说你不信任我吗?」
「绝无此事。只不过——」
「只不过?」
「因为我没对任何人说过。」
你大概会看不起我吧。尤里乌斯用忧愁的语气说道,这回轮到我开口骂他笨蛋了。
尤里乌斯是天生拥有被精灵所喜爱的『加护』的人。虽然并非他本意,但这个人就像是聚光体一样地博取着精灵们的好感。
如果说使用魔法的才能是百里挑一,能与精灵缔结契约的人就更少了。理所当然的,精灵术师们有着相当程度的骄傲与自尊。当原本优秀的集合群体中出现了更为突出优秀的人时,他们选择的是联合排挤。毕竟对他们而言,尤里乌斯无异于在心爱的姑娘面前抢夺她注意力的混蛋。想要坦率接受是很困难的。换位思考我完全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单是这家伙平时被抛的媚眼就足够我吐上三大碗。
然而,尤里乌斯不是能蔑视别人的敌意的人,相反越是被那样对待,他越会深刻地反思自己身上的问题。依靠天赋是不行的,自己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天赋。尤里乌斯始终抱有这样的想法,无意识中对魔法抱有距离感。
并不是他对精灵或魔法产生了排斥,他比谁都热爱着那两种神秘,但在解决问题所使用方法的优先顺序上,尤里乌斯倾向于在别人面前展现别的才能。
「当时,我完全被剑,不,更准确的说是使用着剑的剑士给迷住了。」
他是那一代的『剑圣』,比谁都有着骑士风范的人。想要成为像他那样的人,如此决定的尤里乌斯全身心地投入到剑技中。在与精灵们的契约里,他所决定要成为的骑士,毫无疑问有着那位『剑圣』的影子。
「我想证明自己,想要摆脱先天的束缚,也无比崇敬着能够跨越自己限界的人。结果,迷失了。」
说着,尤里乌斯露出自嘲的笑容。
他付出的努力绝不输给任何人。原本坚信绝对无法挑战的高塔,他也慢慢有了想要与其并肩的渴望。之后的每一天都是踏实地朝着高塔迈进的过程,他是那么相信的。
然而,终究意识到了人的界限,对人来说是多么致命的东西。
特兰尼之战。那是在世界大战的中期,一场默默无闻的战役。对王国而言只不过是拦下了一次古斯提科的突袭,但对尤里乌斯而言却是决定性的转折点。
一直守护在身旁的精灵,消失了一个。
「如果说我有做错什么的话,平庸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吧。明知道自己的平庸,还无耻地继续坚持下去,在温室里发展,限制自己的眼光。实在太不优雅。」
被救下来的他,暂时退下前线修养,在那个时候,他决定放弃剑。
并非从那以后他就不再用剑,只是,虽然被夸张地冠以『最优的骑士』的称呼,但尤里乌斯没有优秀到不付出汗水就能变成全才的程度。专注于一方面就必定意味着另一方面会有所疏漏。像剑这般一天不挥舞就会有所倒退,三天不挥舞手感会消失,一个月不挥舞感知力会下降的武技更是如此。原本就平庸的剑技,没有持之以恒的努力支撑,结果就是泯然于众人。
然而,尤里乌斯依然做出了决定。他抱有憧憬地拿起剑,终究充满不甘地放弃继续追逐那个背影。
从那一刻,优先选项发生转变,他完全投注于精灵术和魔法研究中。闲下来就不断翻阅古籍,致力于培养欧德让阿罗恢复正常。战场上也不再挥舞长剑,而是以防御和治疗为主。有人说他差点死过一次后变得软弱,但减少的伤亡率让他坚信自己没有做错。最后甚至以优秀的领导力和统帅力获得了表彰。
不过,尽管如此,尤里乌斯的后半生也没有摆脱过对自己的悔恨。
放弃并不是能轻易决定的事。曾经最深爱的剑被自己放弃了,怎么会不疼痛呢?若不感到疼痛,自己花费在那上面的漫长岁月又是什么呢?要是知道终有一天会变成这样,早早放弃,像友人那样专精会更好吧。接着更深的疼痛又袭来了,无限循环往复。
那种思考的结局,也只是无果。
「——这就是,我不值一提的生平。肯定很无聊吧。」
虽然尤里乌斯努力保持表面上的平静,但我和他相处多了,自然能感受到他周围气氛的变化,能理解他的忐忑不安。再者,被我抚摸的精灵也通过所谓的玛那传递来忧心忡忡的情绪。
这感觉很熟悉。大概,父亲就是抱有我此刻的心情,看着逃避过去的我的。这么一想,我烦躁的内心竟有点软化。
「无聊?怎么可能无聊啊。」
「昴……」
「托你的福,我总算是稍微有那么一咪咪看清你了。因为我很迟钝,也不擅长看人。」
我将手里的精灵托付给尤里乌斯。库阿半点依依不舍的表现都没有,让我难过地吸了吸鼻子。从床上爬起来,小心地跨过书籍摆出的迷宫阵。
回过头,微微垂下脑袋的尤里乌斯看起来显得寂寞。
「喂。」我喊他,「我之前还很担心。担心把名字告诉你后,你说不定会变了个态度。现在才发现自己真是白操心。你完全没变,跟以前一样是个无药可救的笨蛋。」
「这是什么——」
「也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是感慨而已。无论何时都将自己的重要性看轻,比起荣誉更追求帮助别人,是很容易招致误会的类型呐。」
大概是觉得我在批评他吧,尤里乌斯微微垂下眼帘。我把手碰上门把手,决定说完后半句就立刻逃跑。
「但是啊,虽然我也觉得很可悲,但你正是我理想中骑士的样子哦。毕竟,自己默默地将所有事全都搞定那种梦,只有笨蛋才会做啊。」
我跑了出去,将尤里乌斯甩在门后。
他会走出来,只不过需要时间而已。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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