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盡食慾

14

「可恶，好痛啊那个家伙。」
就算肉体『死亡回归』到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精神也依然会沉浸在上一次的疼痛中。昴揉着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身体因为恶寒而颤抖不已。
虽然品尝过八十多次的死，但像刚刚那样被碾碎了般的死亡，对他来说也是第一次体验。忽然觉得被艾尔莎用刀子所杀是多么幸福。
我是白痴吗，昴拍了拍脸颊振作起来。
此刻时间是在培提尔其乌斯造访前，昴正躺在藤椅上晒太阳。歪过头，佣人正抱着洗好的衣物和被单来到庭院，将服饰晾在衣架上。看来他没发现自己刚刚的异样。昴安心地重新躺回藤椅。
刚刚将自己杀死的那种奇妙力量，先不管那是什么，都不是以昴的能力能够与其抗衡的。可以选择的就只有求助强者和偷袭两种方法。
如果不要打草惊蛇，就得按下毒杀的计划，插手到对艾米莉亚的试炼中把握进度。与培提尔其乌斯的见面是必须的。但在那之前——
昴抬起上半身对佣人招招手，他捧着水桶走了过来。
指挥他放下水桶，昴拉住佣人的领子，逼迫他弯下上半身，凝视他的眼睛。被扯得难受的佣人一瞬间闭紧了眼睛，再度睁开时，他那黄色眼瞳因为惊讶和迷惑而闪烁着。
「王选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虽然因为要赶时间没来得及询问，但昴始终对这件事抱有迷惑。
为什么自己是从培提尔其乌斯这边得到艾米莉亚消息的啊？代替对文字很生疏的昴处理外界事务，充当自己与世界的桥梁的人，正是佣人。昴对他抱有信赖，但这个人却没有提起过王选的事。那是疏忽吗？还是故意的？昴必须确认这点。
昴自认不擅长揣测人心，但在这个距离，如果对方心里有鬼，昴还是能看出来的。只要与艾米莉亚，与对她展开的『试炼』有关，无论有怎样的隐情，昴都决定要将他舍弃掉。
胸口起伏着，佣人眨了眨眼睛，浮现在他脸上的确实是疑惑的神情。
昴反复确认后松开手。
「去拿写字板来吧。」
得到嘱咐，佣人行了一礼返回房间。昴注视着他的背影，也说不清自己心底的阴云从何处而来，只能缓缓地将身体躺回藤椅上。
所谓写字板，是昴根据地球知识给佣人提出设计方案后，由心灵手巧到天才程度的他完成的道具。用两块木板构成主体，附有插羽毛笔的孔槽和小型墨水瓶。虽然是简单的设计，但因为连木板都是人工削成，要做得平滑也很考验木工基础。
佣人快走着来到昴身边，举起的写字板上已经书写了文字。
『王选，记得是挑选出下任国王的仪式吧？』
「你果然知道。」
『有给您汇报过。』
听见昴的话语，佣人将纸翻到下一页，上面已经写了文字。同时，他抽出了一张有褶皱的纸。看到这个昴才想起确实有提到过王选，不过那时候——
「那时候只说是王国要选举下任国王，王都内的物价将发生剧烈波动吧？让我注意一下行情。」
『没错，是对熟客投以橄榄枝的好时机。』
看见佣人在纸上刷刷写下想法，昴也回忆起当初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
物价波动对旅行商人而言是致命的。那既可能是一夜暴富的机会，也可能是瞬间倾家荡产的危机。在这个消息传递并不畅通的世界，一个小小的错看就会导致万劫不复。
因此，知晓王都物价波动时，以信件的方式提醒熟识的商人，让他们避开那道风口，是能迅速提升好感与信任度的方法。
能扩大社交面总不是坏事。这么想着，昴授予尤里代写信件的权力。那几天他看见佣人一直在翻查商人的联系方式。恐怕不只是出于结识的目的，对方是发自心底希望能帮助别人避开风险吧。那份单纯的善心让昴感慨颇深。
不过，思绪转回到现在，昴可没想到当初自己会错过那么重要的情报。
「不不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重要的是王选候选人啦！」
他挥舞着手臂。佣人因为不解而歪过脑袋，头顶似乎冒出了问号。看来他是真的没有关注，之前发脾气的自己真像是傻瓜。边为佣人没有隐瞒而安心，边为刚刚的无理取闹感到浅薄的后悔，昴五味杂陈地说：
「你知不知道我在找一个银发少女啊？」
『有所耳闻。』
佣人写完这句话后，脸上浮现出明悟的神情，然后充满歉意地低下了头。
「没错，她就是候选人之一。知道你的疏漏给我带来了多大麻烦吗？真是的，下次别再犯了。给我尽快把能收集到的资料收集一下，待会儿会有人来访。」
昴抱起手臂说道，语气里有些许不耐烦。佣人先是点了下头，随后抬起脸看向昴的面庞，犹豫了一番，在纸上写道：
『是……敌人吗？』
他似乎很擅长揣测自己的心情，昴想。有种被看穿了的不快感。上一轮回也是。自己邀请培提尔其乌斯留下吃饭的时候，都不用自己开口，他就自然地取出了最猛烈的毒药。
明明是连培提尔其乌斯都没注意到的杀意，被他轻易地发现了。昴自我反省着，忍不住问道：
「你怎么会那么想？」
『和见艾尔莎小姐时一个表情。』
用简练的语句描述道，佣人犹豫了下将纸张翻过新的一页。
原来是这样，昴幡然醒悟，看来是改不了了。
「我确实对他抱有杀意，因为他想要对我心爱之人动手。但现在还不能行动。」
像上次那样行动，虽然能迅速吸引仇恨，昴却也死得太快了。当然他可以根据经验避开树林里的死，但没办法解决敌人。起码得混到那个强大的『手指』身边，把他优先狙杀掉才行。
『对方想要对王选候选人动手？需要上报吗？』
「上报？嗯……是吗，这次改变一下方针好了。」
昴抚摸着下巴，觉得这也是个好点子。既然自己不能扰乱视线，让别人成为靶子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自从见过艾尔莎在王都屠杀卫兵的画面后，昴就对他们的战斗力不抱有期待了。
最起码让我多见识一下『手指』的力量吧。昴如此心想。

15

失望。
能够描述昴心情的，恐怕就只有这个词了。
如果只是卫兵们完全应付不了魔女教的力量，或许昴还不至于失望到这个程度吧。然而真正让他感到寒冰般失望的，是卫兵们根本没有打算出手相助这件事。
『抱歉，是我没能选择更好的措辞。』
收到了拒绝出兵的回函，佣人用充满歉疚的神情看向几乎抑制不住怒火的昴。他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不是、你的错。」
对方的措辞也相当有礼貌。他用无可奈何的口吻描述了现在王国兵力缺乏的窘境，又说明最近他们接收到好多魔女教的通报，实在没办法一一处理。希望他们能提供更确切的证据。
就算佣人用更通情达理的措辞也无法撼动对方吧。只会在出事后登场的马后炮，那就是所谓的卫兵。早就该有所觉悟的，说到底昴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毕竟面对那样的大型犯罪团伙，人手永远不嫌多。
压下心底的失望，昴思索这情报背后的意义。
「接到许多通报吗。这说不定也是培提尔其乌斯的策略。」
魔女教徒原本混迹在人群中活动，他们不动手就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端倪。就算发出假情报，只要说是错看就能摆脱搜查。针对别的事情还有虚假报案罪，但在魔女教的问题上，由于人心惶惶免去了那样的罪责，却没想到造成了这样的疏漏。说到底还是没用，根本是废物。
距离培提尔其乌斯来找自己已经过了两天，原本应该跟他一起行动，但那疯子昨天在基地似乎发现了什么新情况而兴高采烈地离开了。昴虽然很想跟上去打探情报，但得到佣人发来的信件，他决定先回住宅一趟。而这次没有白白回来。
昴看着佣人整理完毕的调查资料，轻声念了出来：
「关于艾米莉亚大人的调查。因为是银发半妖精的缘故，市井间避讳谈论她的事……这也在预想之内吗。她没有家名，出身不明。推荐人是罗兹瓦尔·L·梅扎斯，有着亚人癖好的『宫廷魔术师』。推荐行为本身不受到领民欢迎。在村庄阿拉姆被魔兽摧毁后，反抗情绪更是增加。不少人认为犯人是反对推荐艾米莉亚大人的暴民，对艾米莉亚大人的抵触情绪非常浓厚。白痴吗这群人。」
昴不知道什么阿拉姆村，但就算是政治头脑不敏锐的他，也能看出犯人的心机。越是反对艾米莉亚，就越是中了犯人的圈套。恐怕那犯人跟雇佣艾尔莎的人是一条心，或者根本就是同一人。什么都不知道，只会瞎嚷嚷，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有那样的白痴。明明都没见过她就擅自判断艾米莉亚的个性——！
突然，手被轻轻地握住了。昴吓了一跳，忘记动弹，让佣人慢慢地掰开了自己的手。手心已经被指甲戳破流出血来。那四道深深的伤口看上去令人作呕。
「……啊，别管我，只是有点火大而已。」
『现在不是能急躁的时间吧？』
看着递到眼前的纸，昴吸了口气平复心情。说得没错，要是现在自己沉浸在愤怒里，还有谁能帮助艾米莉亚？他弯了弯手掌，隐隐有些刺痛，不会影响活动。这全是自己犯傻造成的。昴用这份疼痛来牢记这点。
「有创口贴吗？」
必须要避免感染，这么想着，昴却感觉掌心有些麻麻的。淡淡的蓝光从佣人的指尖放出，只一秒那伤口就愈合了。
魔法。他想，佣人能调查自己的魔法素养，会使用点魔法也不需要大惊小怪。比起惊讶，更重要的是该怎么把这点利用起来。
「你也会使用魔法啊，大概强度怎样？」
『单靠我自己只能完成最简单的伤口愈合。如果拜托微精灵，大概能续接断肢吧。但已经处于濒死阶段的人是没法救回来的，能做到的恐怕只有王国之『青』了吧。』
「『青』……？」
『就是王国内水属性魔法的使用能力首屈一指的人。现任『青』是王选候选人库鲁修·卡尔斯腾的骑士。』
「敌人啊……」
看着佣人完成落笔，昴叹息着将头向后压在沙发上。如果是竞争对手就没办法了，对方没有落井下石都是好的。虽然知道了点情报，但对现在的状况没有任何帮助。另一方面——
「说起来，那个叫罗兹瓦尔的家伙，完全不行啊。」
放任领内产生那样的反抗情绪也就算了。明知道有被狙击的可能，依然让艾米莉亚一个人堂堂地走在王都大街上。更别说让领地里的村庄遭受袭击，导致舆论进一步发酵，这人脑袋里装的都是浆糊吗？那样的家伙居然能当艾米莉亚的推荐人实在可憎，不过是家世好了那么一点。
从另一角度，不得不选择依靠那种人的艾米莉亚非常惹人爱怜。如果昴更有权有势就好了，可惜他只是来自日本的穷光蛋，抢了死人的财产来维持生活。靠昴来支持艾米莉亚只会让她更显得丢人吧。这种程度的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结果，能依靠的只是自己，总是只有自己。嘛，这样也足够了吧。
「我走了。」
昴从沙发上起身，对守在旁边的佣人说道。他咬了下指甲，拿起披风系上后，补充了句：
「如果今晚没回来，你就逃跑吧。」

16

从知晓培提尔其乌斯可能安排谎报魔女教的消息时，昴就依稀理解对方是怎样心思深沉的人物。
尽管如此，他依然发现自己小看了对方，不，应该说是小看了魔女教的力量吧。
白色庞大的躯壳在天空中飞舞。黑暗的夜里，唯独那庞然大物的影子深刻地烙印在眼球中。利用那种怪物确实能阻拦来自外界的援兵力量，置艾米莉亚于孤立无援也无处可逃的悲惨境地吧。连昴自己都忍不住拍手为培提尔其乌斯的构思精妙鼓掌了。
他也确实鼓起掌来，发出了尖锐而狂气的笑声。
「真不愧是您！这样瓮中捉鳖的计谋实在是了不起！如果这都能幸免于难，那少女确实是奇才！」
「啊啊啊没错没错没错，如果能摆脱的话，她一定是魔女之器嘚嘶！她会是吗！不是吗！大脑、大脑大脑在颤抖抖抖！」
在脸上留下抓痕，培提尔其乌斯啃咬着手指，为脑海中少女挑战试炼的光景而感动不已。昴厌烦地将他的狂态无视，目光投向遨游般飞翔于天际的巨大白鲸，咕哝了句「真是麻烦」后闭起一只眼睛。
「不过这还真是壮观啊。培提先生还有操控那种东西的能力吗？」
「那是信徒给出的帮助嘚嘶。不知道有什么打算，不过怎样都好！别太靠过去哦，以你饱受宠爱的程度，可能会让它发狂的吧嘚嘶！」
「啊，是吗？那我可得小心了。」
怎么想都不可能杀死那样的怪物。这样一来就算想拉艾尔莎当援军也无法实现。也就是说，包围圈完成的现在，事情就成定局了吗。昴将脑海里一瞬间浮现的赤色身影抹去。
时限是三天，三天内除掉所有魔女教徒，其中还包括『手指』。
「能做到吗」，不是这样的问题，而是「需要花多少次才能做到」。
与培提尔其乌斯告别后，昴朝着被禁止往前的方向走去。越是靠近，那怪物的压迫感就越是可怕。
会被吞噬掉，毫无疑问会被吞噬掉。筋脉都来不及传递痛楚就已经融化，血肉被吞咽下肚化作能量，骨骼被咬碎连塞牙缝的资格都没有被吐出。脑内疯狂的妄想让昴溢出了冷汗。为了抛弃那份恐怖，他干脆大笑着在夜空下奔跑起来。
「————」
冰冷的气焰从高空中传来，光是那阵风就能让人感到彻骨冰寒。但奔跑着的昴胸口却载满火一样的热情。
怪物的眼球捕捉到了昴的身影，但在它「看见」前，「嗅觉」先一步推动躯体向下滑行。被狩猎者盯住，被瞄准的感觉让胃部拧成一团，昴都快抑制不住地呕出来。但是——
「来吧，怪物——！」
他依然挂着兴奋的笑容，驱使仿佛冻僵了似的四肢。直面恐怖，直面杀意，直面死亡。然后，终有一天会超越了这一切。
身体飞了起来，朝怪物张开的大口落下。连咀嚼都没有，昴直直地滑入了胃囊。碰到胃酸的躯体像是滴上浓硫酸般直接开始碳化。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哎呀真的好痛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咕、哈哈哈……哈哈哈……咕、啊……」
直到喉咙被溶解前，笑声都抑制不住地传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