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盡食慾

41

可以确定的是，雷古勒斯本身的质量还是一个普通人的程度。
假如他身上围了一圈很厚的盔甲，尤里应该和那些物理攻击一样被弹飞，而雷古勒斯本人则纹丝不动。但雷古勒斯动了，不仅如此还被压倒在地上。也就是说武器之所以会弹飞而不是击飞雷古勒斯后碎裂，是因为武器的质量不足。
只要有足够多的武器，只要能近身避开他的攻击，就能将雷古勒斯逼到指定的位置。因为那白发男人就跟惯例设定的一样，拥有强大的能力而没有学过最基本的武技。
可以突破，只要他是人，就肯定会死。
「这毫无疑问，是要你去送死。」
手止不住地打颤。但这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尤里忧虑地握住了昴的手。
没关系吗，这样无声的询问里昴点点头，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只要雷古勒斯死了，这份颤栗自然就会消失。
一般而言声音频率低到一定程度会影响人体。同样过高的声音也会让人感到恶心。理论上，会受到光影响的雷古勒斯，应该也无法摆脱声音的魔爪。不过很遗憾，他并没有头晕眼花，也没有耳朵失聪。反倒是周围的妻子当场晕了过去。
昴放下对话镜走向浴室，引爆魔矿石。
「就算是送死，你也不能无意义地死去。」
尤里的一击挥棒漂亮地击中了雷古勒斯，让他丑陋地在地上翻滚。用精铁打造的重棒只是一下就凄惨地碎裂了。像这样的武器还有六根。就算与安娜斯塔西亚交涉也没能获得更强的武力支持。白鲸战的消耗导致市面上流通的武器太稀少了。
被赶到魔法阵里的雷古勒斯没有受到半点影响。这一方案也被消去，昴放下对话镜。
「你一定要死得其所。」
释放毒气的方案破产得比想象中要快。他似乎不需要呼吸。尤里在纸板上那么写道，然后戴着防毒面具冲了过去。昴放下对话镜。
「你一定要死得其所。」
不需要呼吸，不需要心跳，不需要饮食，不需要性爱，不需要温暖，不需要感情的男人。
自以为得到了『完成』却其实已经不是人类的男人。
咒骂着与尤里狼狈为奸的女性们，说着对她们的关怀与爱，却一次又一次用暴力将她们虐杀的男人。血和雨构筑的世界里，只有他是永恒的一尘不染。昴放下对话镜。
「你一定要死得其所。」
如果那并不是本体，而是捏造出来的娃娃。操控者应该也不会离得太远。
至今为止的生活中有发现什么异样吗。
哪怕只有一点点。哪怕再怎么不起眼。拜托，谁来告诉我。这个问题的解答在哪里？
镜子上映出的是染血的手指。其主人再不会转动这面镜子了。昴知道这点，他放下对话镜。
没有友人，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能胁迫他的武器，没有能阻挡他攻击的力量。
时至今日昴到底在寻求什么？他寻求的问题真的有答案吗？
手，在颤抖。
放置魔矿石的手在颤抖。明明已经没必要搞那么复杂，但仿佛只要这样重复，就能抹消过去，就能让最初充斥胸口的愤怒之火永不熄灭地燃烧下去。
「……我、一定会成功的。所以……再死一次好不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染上颤音的？
昴的手不知第多少次被尤里轻轻握住。越是这样，颤抖的幅度就越来越大。
温柔是种毒素。昴的脑袋里不知为何浮现出这样一句话。正因为尤里从未拒绝过昴的要求，昴才能这样不断要求下去。现在的状况是昴的无能造成的。无论昴给予多么荒唐的要求，让他经受多么残酷的疼痛，尤里都漂亮地完成了任务。错的不是尤里，只是昴。没能打倒对方，是因为昴的力量不足，昴的能耐不足，昴的智慧不足。
那么，如果终有一天尤里拒绝了昴，他该怎么办？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尤里注视着昴的目光里总是有压抑着的忧虑和哀伤。
是他不想死吗？不是的。是他在为自己被断送的未来感到哀叹吗？不是的。他所悲哀的事情只有一个，昴无疑是知道的。
他悲哀的是自己没办法帮精神逐渐崩坏的昴做任何事情。
终于，能够绞尽脑汁的部分，全都榨干了。
昴静静地注视着手里的写字板，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上百条用生命换来的消息。然而那全都是否定，是对昴目前采取的策略的全盘否定。
淡淡地注视着手里的板，昴慢慢将脑袋搁到尤里的肩膀上。「让我靠靠」他这么说着，从鼻腔里叹出气来。
已经、什么都不能思考了。
联系菲利斯通往小镇，这几乎是昴能够在条件反射中完成的事。在路上思考这一轮新的攻略方法，这也是昴上百次轮回以来一直进行的程序。
然而，无意义空转的程序中终究有要停止的时刻。
那就是不得不承认，尤里的那些极其悲惨的死亡全都是虚妄的时刻。
——你一定要死得其所。
重复的话语会变成诅咒。这不是对尤里的命令，而是昴对自己的命令。
你一定要让他死得其所。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昴让自己积聚愤怒，循环往复麻痹神经，化身为轮回的机器。
但那有什么用吗。那什么用都没有。
只是徒劳地一遍又一遍证明，雷古勒斯不可战胜这一真理而已。他不是凡人之力能推翻的敌人。他不是昴这样的弱者能杀死的敌人。每一次都只是让昴更加认清这一事实。
「……我累了。」
已经、可以停了吧。
这个被拧动发条后不断转动的昴，可以停下来歇一歇了吧。昴向尤里寻求答案。对方只是迷惑地转过头，在不影响到地龙的前提下，帮昴把身上的披风裹紧。
然后尤里犹豫了下，将手按在昴头上，压向自己的肩膀。想休息的话就休息一下吧。他如此暗示道。
「——呼。」
从嘴里呼出一口气，扬起唇角，昴将写字板合起，摆在尤里腿上。那是极度空虚的笑容。可以休息了。昴那样低语着，慢慢睡了过去。
之后是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眠。就仿佛外头无穷无尽的雨一样，笼罩着昴。这雨究竟何时才会停下呢。昴眺望窗外的雨，也注视着彩绘玻璃窗上的蝴蝶。被钉在窗户上一定很疼吧。但很快就能解脱了。从这个命运里——
因为现在就是命运之夜。艾米莉亚会被雷古勒斯杀掉的夜晚……
当然，以前昴有试着去误导小镇里的村民，让他们讲出别的地址。但失败了。不是因为艾米莉亚足够聪明，看穿了诡计。答案更简单，因为村民们希望她和那怪物同归于尽。
为了这种人而行动，为了帮助人而死去。多么愚蠢的人。那却是最让昴心动的存在方式。
「这附近有酒吧吗？」
昴问尤里，他犹豫地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然后点头撑起伞带路。
等雨停了，就将这个小镇烧光，用那火焰作为艾米莉亚的葬礼吧。
保持着阴郁的思考，昴在酒馆里买醉，麻痹自己。最后几乎是被尤里抱回去的。旅馆里也昏昏沉沉，半醒半寐。喝多了要上厕所时打开灯，昴忽然发现尤里正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嘴唇不断变化，是被鬼附身了，还是在吓人啊？
「……你在干什么呐？」
发现灯亮后，尤里整个人都僵住，机械地转动脖子，昴看见他难得脸红了。
难道说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古怪嗜好？昴思索着模仿刚刚亮灯时尤里的嘴唇变化，脑袋里突然灵光乍现。
「难道说……在发声练习吗……不，不会吧。」
没有回答，尤里钻进被窝，滚了一下背对着昴。
昴呆呆地看着他那么孩子气的举动，忽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越是笑，尤里缩得越是厉害。眼看着那淡紫色的头发顶就要消失在被窝里，昴爬下床钻到尤里床上掀开他的被子。
失去自我保护的盾牌，尤里抿起嘴唇倔强地瞪着昴。那样子莫名让人觉得可爱，但奇异地昴胸口还涌上了淡淡的、想要落泪的欲望。
他捧住尤里的脑袋问道：
「为什么要这么练习？」
「————」
拦住他想要去拿床头柜写字板的动作，昴重复了遍之前的问题，而且——
「别用写字板回答我。为什么要这么练习？你也能明白吧。这种练习根本不可能让你发出声音。因为你是心理障碍，你害怕发出声音。你潜意识地告诉自己不能发出声音。你是做不到的。」
就算被刺伤折磨得痛苦不已，尤里也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就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被碾碎，尤里也只是发出了尖叫般的气声。
所以昴确信了，确信他是取不回声音的。
将那份确信深深印在尤里的眼底，昴询问尤里还要继续的理由。
「哈、吸……哈、哈……」
发出单纯的呵气声，尤里用唇语传达他的想法。
『想要。』因为想要，所以他那么做了。只是单纯的，对声音的贪欲而已。
「会失败的。」
昴低下头，然后重新看向尤里的眼睛说道。
尤里毫无踌躇地点了点头。那也是当然，毕竟在昴不知道的时间里，尤里肯定失败了无数次，早已有了明悟。
「……我教你哦。在我的家乡，有一种发声的练习法。」
本以为死掉的心隐隐泛起波纹，为了不去看那个波纹，昴让尤里坐起来，指导他吸气呼气，从嘴巴里慢慢挤出「嘶」的声音。
一般人说话是不需要用到气息的。昴是因为对播报员感兴趣才特地学了三腔共振。对会用魔法的尤里而言，寻找到丹田并不困难。只要将嘴唇摆好形状，让气息穿过口腔就自然而然地能制造出声音。
当然，这不是正常人说话的方式。像一直在唱咏叹调一样，要是那样跟人说话肯定会被当是神经病。但尤里似乎兴致勃勃。这样习惯了的话，变化嘴巴的形状，就算只是呼气，也能构成有含义的音节。
「嘶、啪、噜……」
「……我的名字变成奇怪的东西了啊喂。」
又可笑又可气地说道，昴揉了揉他的脑袋。尤里原本隐隐透出得意的脸暗淡下去，不满地皱起眉毛。
转而看向窗外，昴发现居然已经到早上了。
「我出去走走，顺便买个早饭。」
抱有逃跑般的心情，昴快步离开了房间。
他撑着伞快步走在雨里，心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前进的方向很明确，是发生了命案的现场。就算艾米莉亚没有死，那里也堆积起了壮观的女性尸体，称为命案现场一点也不为过。
昴需要去确认，确认艾米莉亚的死。这样，昴才能确认菜月·昴的死，才能真正死心。
快步中，昴忽然在坡路上望见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
脑袋里隐隐浮现困惑的感情，昴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赶。越来越接近了，昴的困惑也有了实体。
那白色的影子毫无疑问，是雷古勒斯。
但那真是雷古勒斯吗？昴无法理解现状般地歪了下头。因为那个雷古勒斯居然撑起了雨伞。擦身而过的瞬间似乎听见了对方的咒骂声。但昴只是没有改变动作地继续迈步。
早就已经确认过了。
雷古勒斯是不会被雨水淋湿，身上完全干净得让人作呕，连鞋子都沾不上淤泥的存在。
「————」
昴忽然停下脚步。被鞋子踩到的水泊泛起涟漪。但他伸出手，始终细细密密下着的雨——
停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