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會由那個時代的道德去衡量,最終的價值將成為歷史,交由後世來裁定。既然如此,現在走自己認為正確的道路即可。

【昴莱】方便主义5

据说人死前会看见走马灯。
对于男人——菜月·昴而言,无数次直面死亡的他,曾对这种可以称为浪漫的说法嗤之以鼻。
然而——
脸贴在粗糙的泥地上,疼痛从四面八方挤来。仿佛要将内脏全都搅成稀巴烂的痛楚,因为踩在身上的脚而加剧。被迫摇晃的身体体味着无法拜托的剧痛,意识仿佛被抛入大海的小船左右摇摆。
很久以前,有过与这极为类似的体验。脑海里不自觉地演绎过去,昴的精神也仿佛退回到数十年前。
来到这个世界的昴,他的经历总是与被痛殴的疼痛相连。
如果具有武力的话,如果还能很好操纵身体的话,昴应该能将那群男人揍飞,甚至夺走他们性命的。
但是,一旦想要动手,脑袋里就情不自禁地浮现出那张英俊非凡、但对昴来说却比什么都恐怖的脸。颤抖油然而生,躯体停顿的刹那就被夺走支配权,昴被人凶恶地踹倒在地。不知留情的混混们痛揍他的躯体,最后将他的意识涂抹成一片黑暗。
——救救我,你应该会来救我的。为什么你不来?
期望转化为失望,失望则演化成愤怒。当昴意识到在折磨肉体的疼痛中,自己的愤怒正指向一直以来渴望保护的少女时,他终于发现原来自己是多么脆弱无能、丑陋不堪的人。
让菜月·昴得以站立在这片土地上的,是对那位少女的思念与感激。连那都失去了,昴还有什么理由站在这里?
将自己身上的一切都抛出,恳求出现在面前的混混能放他一马。长时间没有与人沟通,昴甚至不太确定自己说的是什么。无论是对话语的接收也好,输出也好,他体内的器官都出现了偏差。而那份偏差所带来的,就是再度遭到嘲笑与痛殴的疼痛。
昴以为自己快死了。他确实快死了。
从嘴里溢出鲜血,内脏全都搅成一团,要是没有墙壁支撑根本站都站不起来。这幅凄惨的模样,就算有人指着他说那是罪恶滔天的大罪司教,恐怕也不会被相信。
但是,如果就那么死去,如果一直重复着死,早晚会被那家伙找到,早晚会被那家伙所救。
只有这点,昴绝对无法接受。
踉踉跄跄地扒着墙壁行走在小巷里。与他侧肩而过的人们全都摆出了避之不及的架势。没有人会想要和他接触。那么不与任何人接触、不被任何人需要的昴,跟没有身体的幽灵又有什么区别呢。
就连自嘲的心情也没有,只是任由自己被寂寞吞噬,昴让心化作钢铁,让沉重的身体变得轻盈。
拖着极度疲倦的躯体,昴根据遥远的记忆找到潜伏在城内的魔女教徒。
「救……我……」
那么说着,他就失去了意识。
醒过来时,昴发现自己被抛弃在荒郊野外。连魔女教徒都不要自己的事实,已经无法动摇他的心灵。
衣服背后沾满了淤泥,头发因为泥块而打结。肮脏不堪的身体却并不感到特别的疼痛。至少,原本能致命的内伤是被解决了。
他用手指撑住湿滑的地面站起来,感觉不到恶心,也不在乎自己的形象。化作幽灵的他以不安定的空虚步伐朝着远处走去。
走了多久呢。跌倒再爬起,爬起后又会在某个时刻跌倒。像这样重复毫无价值的时间,除了变化的景色和变得越发空荡荡的肠胃以外,似乎没有特别的进展。
不,并非是没有进展,只是昴的精神停滞了。即使已经来到了外界,他的精神也仿佛依然停留在漆黑的地下室里。不遭受任何变化,也不会产生变化,只是任凭时间流逝的岁月。
但肉体并不会和精神一样停滞,许久未曾进食又进行超乎想象的长途跋涉,昴的肉体先一步崩溃了。
跌倒在地上,面孔与土地接触。一瞬间,昴想他又要死了,又要回到那个无穷无尽的街道,那个看上去凶神恶煞却是好心人的大叔面前。
然而,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双脚。
脚的主人像扛头猪一样,轻松地把他抗在背上。胃被坚硬的肩膀顶住,昴有点想吐又吐不出来。浑身无力的他被带到一处农舍。
那农舍里住了一家三口。不算年轻的夫妻养育有一位女儿。
最初的那些日子昴早已记不清了。被那家父亲带回去后,交到他手上的是一柄斧头。如果每天不劈砍足够数量的柴火,就没有饭吃。提供的住处也是在厨房铺上一层草席,冬天再多加一层棉被。
虽然是跟地下室里没什么两样的死板日子,但每天夜里抬眼能望见真实的星空,这让昴多少感到些许安慰。
曾经昴也有在意过,这与记忆完全不一致的星空究竟是真是假,但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了。无论怎样,他过的不都是犹如梦境般虚幻的日子吗。
刚开始昴的双手连斧头该怎么举起都忘了。那男人教了他好几次,才勉强学会。但他活在自己世界的时间太长,一旦专注于做某件事,昴就完全听不见别人的声音。经常在察觉到时,已经劈砍了远超出需要的木柴。
然后他被指导着如何搓草绳,再用绳子将木头扎好送到别的地方。
每天都要送足够的柴火到村东边独居的老太太家,剩下的可以卖给商人,换来的钱昴可以自己留下。这样一来,昴逐渐领会了,男人留下他的原因是因为他需要个廉价的劳动力。
渐渐地,昴不止要进行劈柴,偶尔也要伐木,帮忙打猎,处理食材。男人曾经是个猎人,他对后山很熟悉。被他指导的昴学会如何制作陷阱,利用自制的长枪去猎杀野兽。
「虽然完全没有近战的天赋,但你的优点是在于不畏惧死亡。」
男人曾经那么评价他。
昴想他说错了。并不是不畏惧,一想到死,昴的手脚依然会发寒,身体依然会僵硬地打颤。但是现在的他已经很少会想到死了。那种身体仿佛早已麻痹了似的钝感,让昴缺少杀气,稍微抑制下脚步声,就能悄无声息地接近无比敏锐的动物。
就在昴逐渐融入这个农舍时,总是畏惧他、避开他的女儿出嫁了。
屋子里少了一个人,然后很快又少了另外一个。
「只有一个愿望,希望你照顾好我的妻子。」
在短短一个月内迅速衰老下去的,是原本身强力壮的男人。
男人患的是类似于癌症的疾病。如果能请到像王国之『青』那样不得了的治愈术师,说不定还有救回一命的希望,但这个家庭实在穷苦到连佣人都请不起的程度。
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女儿又要出嫁,被留下的妻子该由谁照顾呢。摆在没有任何办法的男人面前的,正是倒在路上了无生趣的昴。
「为什么……选我……」
「因为你一直有将柴火送过去。」
男人对昴的监督早在他能自立以后就结束了。如果昴有心,他完全可以减少送去老太太那里的柴堆,去商人那里换更多的钱。但他没有那么做,因为他不在乎。而男人所看中的,正是昴的这份不在乎。
昴闭起眼睛,点头答应了他。男人一直严肃板着的脸,总算对昴露出了第一个笑容。
这家人为了让女儿过上更好的日子,为了满足男方的要求,几乎拿出全部的积蓄做了嫁妆。结果,现在连买公共墓地的钱都没有。即使加上昴断断续续存下的钱,买上最便宜的地,他们也付不起未来的修缮费用。而付不起钱的结果就是终有一天,男人的尸骸会被挖出,墓穴转让给别人。就是那么残酷的事。
给女儿寄去的信了无回音后的第三天,昴看着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提议道:
「要火葬吗?」
在这个世界,似乎只有对罪无可恕之人才会用火葬这样的形式,烧毁他遗留在世上的所有痕迹。
听见他这么说后,女主人哭了很久,却还是同意下来。
堆砌柴火铺设架子的时候,昴首次听见女主人开始弹琴。听说她原本是个声音很好听的吟游诗人,与猎人相遇坠入爱河后不久,在回村子定居的过程中遭遇强盗,毁了嗓子,之后就再没碰过乐器。现在再度使用,她的技艺明显生疏,但音乐里却能听出感情。那是首安魂曲吧,昴心想。
女主人生性可以说是柔弱,无论是打扫还是烹饪,都做得不怎么好。唯一得意的就是那双特别灵巧的手。家用里有一小部分是她织布换来的钱。昴穿的衣服也是她制作的。
「想学吗?」
发现昴频频看向自己,女主人微微抬起手里的琴问道。
原来那乐器叫琉利雷。因为音色和款式与古典吉他很像,昴产生了奇妙的错位感。隔了数十年的光阴,除了星星以外,昴再度产生想要什么的感情。
与女主人学习琉利雷的时光,可以说是他寥寥无几珍藏的记忆。然而——
听到了传闻。
将收养他的男主人的遗骨狠心烧掉,又厚颜无耻地勾搭了那家女主人的人渣的传闻。
「不需要你这种人渣的东西!」
在昴做的饭能入口后,他负责的食物除了主人家和自己外,还有一直送去柴火的老太太的份。
即使男人没有特别嘱咐,昴也没有停止已经化作他日常一部分的工作。然而,这回老太太却将准备好的食物洒在地上,对他发出狠话。盯着沾上泥土的食物,以后昴再也没有去看她。
听说半年后她被发现死在屋里,尸骨都已经腐烂,发出恶臭了。
昴才知道原来那是女主人的姑妈。她的儿子自从随来往行商离开后就再没回来。是男人主动担起了照顾她的责任。
看着抱着琉利雷痛哭的女主人,昴听见自己冷淡地说道:
「是她自己赶我走,我又能怎么办?」
难道要热脸贴冷屁股地去伺候她吗。昴答应要照顾的就只有女主人一个而已。
然而——
「那么,我也赶你走,你会怎样?」
女主人红着眼睛对他喊道。那声音就像刮在木头上的指甲一样难听,也难怪村子里的人都避开她。但那却是昴听习惯的声音。
他想自己或许做错了,或许应该死皮赖脸地去照顾对方。那样说不定会有挽回的机会。但昴胸口早就没有那种持之以恒的热情,他只是定定地望着女主人,然后点头搬离了这边。
昴住进了打猎的森林里。
很少有人会住在这里,不只是因为危险,还因为有蚊虫。但或许是因为昴身上缠绕的魔女瘴气的缘故,蚊虫都对他绕道而行。他发现躺在树枝上比睡地板还要令人安心。
即使没有住在一起,昴依然践行着与男人的约定。每天早上他都将准备好的柴火和食物留在门口。
除了日常的狩猎和伐木,昴找到了新的娱乐。每天晚上村子中央广场的雕刻附近,会有老先生教授琉利雷。那像是小型学习小组一样的团体,轮流进行着演奏。
那天,老先生演奏了催眠曲。他的演奏总有种奇妙的魔力,能唤起人心灵的共鸣,让昴想起曾经被杀的『愤怒』。他以培提尔其乌斯为诱饵,将她引到了无人烟的山洞,又委托了有不死特性的艾尔莎,一口气将她宰了。就算是艾尔莎最后也心有戚戚的样子,格外兴奋地说没想到被自己杀死会是这样。
姑且不论那泛黄的记忆,昴在催眠曲下睡过去,醒来发现老先生就站在自己面前。
「你想学吗?」
他的问题与女主人的声音重叠,昴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然后他问:
「那是你的『加护』吗,先生?」
对方哈哈大笑,说真不可思议,这么长时间以来,昴是第一个看穿了这点的人。昴回答说,因为他曾经厌恶着有『加护』的人。
「现在呢?」
昴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曾经他的手被评价是和庶民讨生活的手差太多。但那记忆仿佛是遥远时空以外的事了。
莱茵哈鲁特会救她,从艾尔莎手中,从培提尔其乌斯手中。然后没有昴的她会比过去活得更好。想到这个,本应嫉恨的心却像隔了层膜一样缺乏波澜。
「不知道。爱也好,恨也好,已经想不起来了。」
说出后昴才觉得失态。音乐家都有矜持。像昴这样缺乏感情的人不配演奏乐曲,要是被这么评价了,昴的学习之路还没开始就会夭折。
但老先生却只是点点头,用那双富有感情、又像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注视着昴说道:
「是吗,和别人对你的评价一样呐。」
「评价?」
「人偶一样的人。村里人都那么评价。但是,人偶不会照顾别人,也不会喜欢音乐。你为什么想要学习琉利雷?」
人偶。昴琢磨着这个词,觉得无比确切的同时,又觉得讽刺。毕竟他曾经是这么看待魔女教徒的,却没想到沦落到和他们相差无几的程度。然后——
「为什么……要学习吗。因为……有想要弹的曲子?」
「哦?是那首安魂曲吗?」
「不……」
昴摇了摇头,惊讶于老先生对自己的了解,但另一方面他也不在意对方的调查,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是我故乡的曲子。如果能弹出来的话……感觉就能离那里更近一点。」
「原来如此,最后拉住你的是故乡吗。」
听他这么说,昴猛地瞪大眼睛。然后看见他这幅样子的老先生快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新徒弟的名字。」
「昴……」
「没有姓氏吗?」
「我会糟蹋那个姓。」
「白痴呐。算了,现在这样就好。」
老师再度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力道很轻,昴却觉得无比沉重。
曾经教导他吉他的那个男人,曾经被昴崇拜的那个男人,曾经让昴感到气馁与痛苦的那个男人,时至今日也没有在昴的记忆里消失。只要看过去,就仿佛能看见对方大大咧咧的笑脸。
——白痴吗,你永远是我菜月贤一的儿子啊。
他肯定会那么说,昴也期待他那么说。但昴呢。昴是能挺胸抬头,说自己是菜月贤一的儿子的人吗?
那天,昴久违地失眠了。
刚开始他加入广场上小组时,明显遭到了嫌弃。长时间的劳作让他的手指粗大又缺乏灵活性。跟不上练习的节拍,用积蓄买的琴也是最廉价的款式,再加上之前的谣言,总被认为和他在一起有失格调。
但昴不在乎别人的视线,只一股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见舆论和嘲讽毫无用处后,嫌弃也变少了。
那样生活了三年后,昴在中午发现早上的饭菜丝毫未动时闯入屋内,才发现女主人因为急性脑梗去世了。要是他还住在家里就好了。早一点发现的话,以这个世界犯规的医疗技术,说不定有挽回的机会。
他翻箱倒柜后找出那位女儿的地址,托商人送了过去。不久,出现了过来收拾遗体和遗产的人。昴看着他们如火如荼地拍卖,包括那简陋的房子的一砖一瓦。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买下。」
老师找上昴,带他去看挂牌出售的地契,说道:
「你可以分期还账。」
「拜托你了。」
没有感情波纹的心破了一道口子,昴缓缓说道。他感到悔恨。
遗体被运走的那天,昴坐在不远处森林的树枝上,为已经听不见的女主人弹奏安魂曲。那曲子的痛苦与哀伤,沉重得让跑到附近玩耍的孩子把球弄掉了都没发现。后来还是昴找上门还回去的。不知为何从那天起孩子就缠上了他。
有人说,他是在悔恨自己不该联系女儿。本想要的补偿没要到,还赔了本能占据的房子。
房子被人搬空拆得只剩框架,昴没钱雇佣工人,便自己琢磨着砌墙。虽然只砌了客厅的部分,但最后弄出来竟也有模有样的。由于要还欠老师的债款,昴不能继续过远离人世的生活。他四处找临工,帮旅行商人跑腿扛东西。
等一切还清,昴站在真正属于他的屋子里,感觉心又一次空了下来。
需要照顾的女主人不在了,需要偿还的债务还清了,那么昴还要做什么?失去了价值的他还有什么好做的?他看见了摆在沙发旁的琉利雷。
对了,要想起故乡的曲子。
昴又攒钱去买笔和纸。原本学习的五线谱早就忘光了,于是昴干脆凭印象自创他的乐谱。只要手指抚上琴弦,听着信手弹过的音符,偶尔脑海中就会闪现出奇妙的片段。将那些片段记录下来,说不定能拼凑出什么,这就是昴后来的日子。
简单,寡淡,普通,无趣,难以想象是自己会过上的生活,但当乐曲完成的瞬间,昴感受到胸口产生的冲动,让他快要潸然落泪的冲动。如果是这首曲子,昴肯定能奏出感情,能让他有自信自称是老师的弟子。
想要把曲子展现给老师听,抱有这样的期待从工作地点往家里赶,和往常一样被小孩缠上的昴迎来了莱茵哈鲁特。
结束了。昴想道。
被围攻时,昴确认人群里没有老师的身影,对他来说这样已经足够了。
那是个很好的老师。即使明知道昴是愚不可及、不可能成才的人,也依然尽心尽力地教导他。想要去报答他,但下个世界的老师已经不再是昴的老师。就和曾经与昴有交集的所有人一样。
据说人死前会看见走马灯。
昴这一生是没能守好约定,没能保护恩人,没能报答恩情的人生。越看,昴就越确信这点。而这一生再也不会重来了。
他感到后悔,悔得想要落泪,身体却已经失去落泪的机能。取而代之,血带着生机源源不断涌出。昴仿佛听见倒计时的钟声。
耳鸣席卷大脑,让他的感情逐渐消退,成为真正的死人。
但是,就算人生重来,记忆也依然不会消失。
下一次,能不能——

TBC.

*魔女教徒把昴扔出去是因为接受莱茵的拜托,卫兵在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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