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盡食慾

　　「总之，来说一说之后会发生的事吧。你看起来也不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呐。」

　　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昴边打开加热器，重新烧上热水冲茶，边将自己的疑问说出。

　　莱茵哈鲁特苦笑了下，说了句「真是瞒不了你」后，将视线投向隔壁的房间。

　　那里是特意腾出来让伊利亚睡觉的地方，同时也是昴的临时居所。

　　一轮试下来，伊利亚能接受的照顾者，只有昴、罗姆爷和莱茵哈鲁特三人。

　　莱茵哈鲁特毕竟在家中是当权者，罗姆爷也有近期出行的打算，交由昴来看护是大势所趋。尽管莱茵哈鲁特本人有所顾虑，但昴平淡地接受下来，同时大有随意差使的意思。

　　「伊利亚是旁边都市弗兰达斯黑巨头之一『猪王』多尔提洛的女儿。」

　　「也不是什么很麻烦的身份。」

　　「明面上来看是这样，不过……因为与多尔提洛的接触，不可避免地与黑社会扯上关系，之后被卷入了斗争中。」

　　听起来也不困扰，昴虽然是这样想，但很快意识到不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与魔女教为伍，甚至是作为支配者生存过的他自然是觉得黑社会不算什么，但对一般人而言，实在不是件上得了台面的话题。哪怕是莱茵哈鲁特，要是被发现他和曾经作为魔女教一员的昴朝夕相处，肯定也会蒙受污名。

　　「不希望让菲鲁特和黑社会的人打交道吗。要是在门口我直接把孩子抱走那倒没事，可现在想说服菲鲁特撒手不管可不容易。」

　　提起烧开水的水壶，昴为自己的杯子注入热水，同时也关照了下对面人的。

　　莱茵哈鲁特在道谢后微微摇头，否定了昴的推定：

　　「事实上，现在的我已不如过去那般，排斥菲鲁特大人与他们结交了。弗兰达斯的大人物们与她意外地能相谈甚欢，这兴许就是菲鲁特大人的交友运吧。」

　　「毕竟是贫民窟里出来的小孩，要是没参加王选，混成贫民窟一霸也是有可能的，吗……」

　　听到昴的嘀咕，莱茵哈鲁特只好苦笑不已。看着这样的他，昴缓和了嘴角：

　　「那么，你顾虑的是什么呀。」

　　「我担忧的，是斗争背后的手。」

　　第二次时也没有觉察，只是单纯觉得不妥，但第三次，无疑黑社会团体内部有人在谋求他们的破灭。

　　阐述着自身的顾虑，莱茵哈鲁特端茶抿了一口，柔声对昴说：

　　「我不希望菲鲁特大人因那种领域的事绊住脚，但是怎么也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伤心落泪。至少，无辜的人，被牵连的人，无意中踏入绝望之境的人，若有伸手的余地，还是想尽可能帮上一把呢。」

　　「你可真麻烦呐。」

　　「非常抱歉，与其让你困扰——」

　　「可我就是喜欢你这点。」

　　「诶……？」

　　对低头致歉的莱茵哈鲁特轻轻说道，昴不顾他呆愣的表情，为了不让他深思下去而说道：

　　「我大体上能把握你的立场，那么，换成别的身份行动如何？就像白鲸战时那样……不过那样也不怎么方便……」

　　「昴，谢谢你能替我考虑，但是，这样的思考请不要再继续了。」

　　「为什么，只要你希望的话——」

　　「我希望的话，你会愿意代替我在黑暗中活动的吧。但是，我决不可以让自身踏入那片领域，哪怕你们都——」

　　瞧见莱茵哈鲁特的脸显得越来越沉重，昴的心情也不再轻松。他在苦恼中连忙想补救措施，挽回变得生硬的氛围：

　　「……别露出这种表情啊。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啦。这是个坏主意，不会再说了。看你这样我也会糟心的。」

　　「我不可以使用不光明磊落的手段……昴，当你走入歧途时，我可以阻止你。但如果我迷失了自我，有谁能来纠正我呢。每每思及此处，我就感到后怕。假如那时，被愤怒冲昏头脑，我对你做了比禁闭更恶劣的事，那我——」

　　莱茵哈鲁特说不出预想中的下文，空气逐渐变得安静而冷凝。

　　昴能勾画出他心底的迷障。

　　发现『死亡回归』的存在后，莱茵哈鲁特不再以杀死自己为目的，转而踏上了禁锢的道路。

　　仅是这样倒也无可厚非。在现代时，昴也算是嫉恶如仇，相信国有国法。犯下罪孽深重的恶行，自己被判无期徒刑也没办法上诉。

　　然而，问题只在于行为本身。

　　对囚犯姑且还有望风的时候，莱茵哈鲁特的囚禁却是对人身自由的绝对剥夺，可以说是到了抹杀人格的层面。

　　若昴心思再软弱一点，恐怕再也找不回现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了。

　　「————」

　　昴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因为他自己是绝无可能成为能够纠正莱茵哈鲁特的人的。

　　如此一想，不由得又开始痛恨自身的弱小。

　　为了不让想法堕入恶性循环的深渊里，昴将注意力转向眼前的问题。

　　莱茵哈鲁特不能接触黑暗，那单纯由昴出面呢？

　　恐怕，他也无法接受昴主动跑向黑暗吧。

　　光明与黑暗两边皆沾的路被阻断，情况却也变得单纯了些。

　　「也就是说，堂堂正正地，打破对方的诡计吗。」

　　嘟哝着之后的行动方针，暌违已久的词汇让昴不禁抖了抖肩膀。

　　有捷径就不走弯路，能用杀来一了百了，就不考虑别的手段。踏上歧途后，昴就没有好好思考过复杂的情况了。

　　「说起来，对方想做的，真的是坏事吗。」

　　「不择手段，我只能感受到这点呢。何况，那会破坏整个都市的秩序。」

　　尽管黑社会从事的作业，情色、赌博、暴力行为全是不可取的，但这已经是支撑了都市的内核。哪怕市长是新上任的人，也没办法直接将其取缔掉。

　　莱茵哈鲁特为昴解释道。

　　将团伙取缔将带来经济的破灭，富人破产不说，穷人也会失去容身之处。最终整个都市都会沦陷于水深火热中。

　　「所以，必须要有人承担责任。」

　　「……好像想起了什么。你们好像曾经卷入过这样的纷争中。」

　　「你的记性很好哟。没错，最初时菲鲁特大人和我，是完全被动地被卷入的。」

　　起点与伊利亚有关。莱茵哈鲁特边说边将视线投向墙壁。那时隔壁熟睡孩子的母亲被杀了。作为爱人而存在的女性，深受『黑银货』头目多尔提洛的喜爱。为了复仇而展开的调查，将矛头指向了收留伊利亚的菲鲁特一行人。

　　「当然，这一调查结果受了干扰。真正的凶手是多尔提洛身边的亲信。」

　　「他想造反？」

　　「恰恰相反，他是为了排除侍奉的主人的弱点而行动的。伊利亚虽然是多尔提洛的女儿，却是人族血占了上风。比起父亲更像是柔弱的母亲。也就是不具备在斗争中生存的能力，被认为是累赘而想舍弃掉吧。」

　　事实上，在之后的轮回里，莱茵哈鲁特也见证了伊利亚被他父亲放弃的场面。

　　那实在是叫人心痛的情况，不只是作为旁观者，莱茵哈鲁特还要顾忌菲鲁特的想法。

　　「……原来如此，毕竟她是被遗弃的孤儿。」

　　「菲鲁特大人并非是被遗弃，之中有复杂的原因，只是……现在无从也无必要追溯了。」

　　呢喃获得了莱茵哈鲁特的点头认同，昴眯细眼瞳盯住他泰然自若的脸，说：

　　「其实你也感觉不舒服吧。」

　　「这是……」

　　「在我面前有什么好遮掩的呐。」

　　莱茵哈鲁特嘴唇微颤，最后化作了个无奈的笑。

　　「我知道。正因为知道再细微的变化都能被你洞察，所以才……觉得难为情。」

　　讨厌，看着垂下眼眸、显得困扰的他，昴自己也难为情起来。柔和的嗓音有魅力到叫人耳朵发痒。他搓了搓耳廓，担心自己脸发红的同时，轻咳一声说：

　　「听你的说法，伊利亚会被抛弃是下属的独断，将孩子送回去……唔，没那么简单吗。」

　　「你意识到了吗，昴。且不论多尔提洛没有要领回女儿的打算，仅是菲鲁特大人与其接触一事本身就引人浮想联翩。」

　　「会被认为王选候选人对弗兰达斯的势力有某种意图，吗。」

　　昴深知想在这个世界不留痕迹是困难的事。哪怕是魔女教，也只能以普通人作为挡板，通过杀戮来封口。

　　不提内部构成，菲鲁特一行行事算得上光明磊落，必然会落入有心人眼中。

　　「事实上，几次的轮回里，我们都被视为企图歼灭黑社会来提升威望的人。」

　　对昴的反应给出苦笑，莱茵哈鲁特耸下肩膀，以郁闷的口吻呢喃：

　　「明明，这是菲鲁特大人最不会做的事。」

　　「确实，我知道的那家伙，不会讨厌为了生存斗争的人。她讨厌的，只是嘴上说着没办法，将责任转嫁给环境，不再努力的软弱之辈。」

　　「……昴？」

　　静静地回忆起曾经数十次和菲鲁特打交道的经历，昴将想法缓缓道来。

　　看到莱茵哈鲁特因此吃惊地瞪大眼，昴无奈地耸肩。

　　即使时隔经年，昴也记得那句「坚强地活下去吧」。少女曾无数次对他重复了的话，就像是诅咒一般，让他感到心头发冷的恐怖。

　　那意味着重新获得的生，意味着即将到来的艾尔莎，和逃不开的死。

　　不过他是个非常看得开的人，否则不会仰仗艾尔莎那么久，也不会和莱茵哈鲁特这么轻松地相处。

　　他琢磨了下，得出最终结论：

　　「我也没有很讨厌她。只怪星星不好。」

　　「是什么意思呢？」

　　「话说得可能有点难听呐。当时，我不认为你们能造成威胁。本来是这么想的。」

　　昴吸了口气，揉揉太阳穴让自己回想起近百年前的纵火事件发生前。

　　确实，从务实的角度来讲，菲鲁特做得还不错，但也只是作为领主不错。由昴堆出来的艾米莉亚却是王国级别，乃至世界级别的英雄。即使登上王座后，她被发现名不副实又如何。原本，王就不是为了实权而存在，艾米莉亚的心也不在于王位本身。

　　按照原本的推算，昴需等待王选结束那天便可。

　　然而，打破他美好计划的，是『福音』。

　　「『福音』对我们来说，是指南。也就是，为实现愿望而寻求的引导。对该怎么行动才好一无所知的我，多亏了『福音』才了解这个世界的部分性质。」

　　「昴，你已经不是魔女教徒，不要再被那种东西迷惑了。」

　　「我啊，只是在阐述自己的观点而已。犯得着这么戒备吗。」

　　听到莱茵哈鲁特为难的嗓音，昴不假思索地顶撞回去。然后，他觉察到自己的尖锐，主动放松紧绷的脸：

　　「抱歉，我只是想说，针对你们行动，不是因为我感到了威胁，而是因为『福音』说，世界早已认定你们为赢利者。只是这样罢了。」

　　「…………」

　　声音变得有些虚脱，昴看着莱茵哈鲁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不说地沉默下去，静静地抬起头，望向悬于天花板上的灯。

　　「若将世界视作一出戏，有加护者就是被偏爱的主人公，而魔女教徒是被诅咒的不应存在者。所以必须将加护持有者排除，如此才能得到世界不想要的结局。」

　　「————」

　　「呐，莱茵哈鲁特，我说得没错吧。」

　　昴有点想听反驳的话，但到他再度开口，也没能等到想要的驳斥。

　　「没否定呐。」

　　「……抱歉。听一直借世界之力行方便之事的我道歉，对你而言毫无意义吧。」

　　意料中的道歉传入耳中，昴抬起眼皮，垂首去看，被莱茵哈鲁特怜爱似的眸光刺了下，吓得赶紧喝茶压惊。

　　他又轻咳几声缓过气后，为自己刚刚的说法辩解道：

　　「反、反正现在也没有对你阵营的敌意。只要你能够、能之后帮那孩子实现她的愿望，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也不想再和世界对着干了。」

　　回想起来，自己岂不是在诸多痛苦后，反而成为了莱茵哈鲁特他们的助力？

　　恐怕，这也是世界方便于他的表现吧。

　　越是挣扎，却越是在命运里越陷越深。可怕的是，凝视着对面莱茵哈鲁特的脸，昴非但产生不了怨恨，倒有点心甘情愿。

　　「这点上，我却与你恰好相反了呢。」

　　面带柔和中不失苦涩的微笑，莱茵哈鲁特平静地注视着昴闪烁不定的眼瞳说道。

　　一瞬间，昴产生了些许不解。可对面的神色过于风轻云淡，他只迟疑了一下，就将迷惑抛之脑后。

　　「总之，别的姑且不论，被世界偏爱的你们，尤其是你，即使是同样的加护持有者之间的对抗也能取得压倒性胜利，不可能栽在魔女教之流的病毒以外的人手中。若幕后主使真的想陷害于你们，必然会漏出马脚败北。」

　　就如同昴曾经上千次尝试过的那样。用手指抚摸着下巴，他露出狡黠的笑容，故意阴险地对面颊逐渐发硬的莱茵哈鲁特说：

　　「对方的目的只在歼灭都市里原有的罪恶势力。如此，你的本心是想保护其他人不要被卷入其中吗。还是说，连同被歼灭的势力本身也想一并保护起来呢。」

　　他应该不是故意在回避问题，只是下意识地将问题混淆以逃避关键。

　　昴看着莱茵哈鲁特紧紧抿起、不透露心绪的嘴唇，细细品尝了一口变淡了的茶水。

　　因为都市已经被罪恶腐蚀，所以不能将势力铲除。之前他是这么说的。昴在认同这点的基础上，却还在继续思考直接将之铲除的可能，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弗兰达斯与阿斯特雷亚家相邻。

　　在莱茵哈鲁特的盛名之下，应该不用担心对方惦记领地，但藏在背后的凶手很难说不会再下手。

　　可供选择的，无非是彻底斩灭幕后之人的思虑，或者是顺从对方的想法让都市原有势力遭到毁灭性打击。

　　昴是更为推崇后者。幕后黑手有可能是曾经遭到黑社会蹂躏的人，也可能是为了维持安定而动手的反英雄。若找出其真身对峙，最后受伤的或许会是莱茵哈鲁特的心。昴想尽可能避免出现这样的事态。

　　归根结底，不希望青年的光辉有丝毫灰暗是他的本意。至于别人会如何，事态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根本是无关紧要的。

　　「对菲鲁特大人而言，即使是他们，也是值得结交的对象。」

　　盯着放在桌上的手指，莱茵哈鲁特淡淡地回避了话题的本质。

　　要是别人，看到这样说不定就放他一马了，可昴不会。

　　「我啊，可不是为了菲鲁特来的。我寻求的只有你的想法。你、自己的。你也已经经历过多次轮回了，该有自己的好恶吧。」

　　不快地半站起身，将上身压在桌面，昴目光灼灼地索要答复。

　　「……昴，好凶呀。」

　　「烦死了，还不是因为你不好。再逃避的话……我就带着伊利亚离家出走了哟！」

　　见那蓝眼睛里又有了闪烁之色，昴毫不犹豫地亮出底牌。

　　要解决问题很简单，关键只在于菲鲁特不去接触黑社会团体，也就是由昴带走全部的麻烦，背起本不属于他的责任，远走他乡。

　　然而——

　　「——绝不可以。」

　　微微睁大眼睛的同时，莱茵哈鲁特摒弃了踌躇地断然开口。

　　昴当然知道他不可能放自己从眼皮子底下的监控里消失，才故意说这种话来激他的，听到让人满意的答复不禁面露狡猾的微笑。

　　对此，莱茵哈鲁特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摇头道：

　　「我明白了。不会逃避，所以，你也不要再说那种故意捉弄我的话。」

　　「怎么可能不捉弄。这是我现在为数不多的乐趣呐。」

　　「你呀……那些从事不良生计的人，我对那些人的感观相当复杂，实在难以理清头绪。我知晓他们绝非善类。然而……」

　　苦涩地说着，莱茵哈鲁特看着昴重新坐回椅子上。

　　他的视线一时间因回忆和思绪飘向远方，但最后却定定地落在昴身上。

　　以平稳祥和的视线，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昴无所觉察的脸，他说：

　　「尽管如此我也不想看到他们受伤。」

　　在保护无辜者还是保护所有人的问题上，他选择的是后者。

　　无论是出于旧日缔结的感情，还是因为自身的品格，他所渴望的东西都极其遥不可及。莱茵哈鲁特是明知水中月也会伸出手的人吗。这个又自制还严苛的人。

　　从不认为他有天真成这样，昴不禁喃喃道：

　　「你是这种程度的圣人吗。」

　　「很惭愧，我想我不是哟。我只是，没错，只是变得有些自大了。」

　　一如既往地，谦逊地笑着，莱茵哈鲁特温柔地弯起了眼角：

　　「——因为你说会帮我，所以开始做超出实际的梦了哟。」

　　呼吸，在一刹那被惊愕扼杀。

　　昴艰难地找回了气息，动荡的感情却还没来得及平复。

　　「喂，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

　　「我可以许愿的吧？」

　　「……真是败给你了。」

　　但莱茵哈鲁特似乎已习得了掌控他的方式，不假思索地追击而来。

　　昴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早就顿悟自己胜不过这个人。在感情方面也是。

　　莱茵哈鲁特真是无敌的笨蛋！他含恨地在心底痛骂，并决心只好成为笨蛋中有笨蛋，才能陪他在这个过于光明的世界里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