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會由那個時代的道德去衡量,最終的價值將成為歷史,交由後世來裁定。既然如此,現在走自己認為正確的道路即可。

【昴尤】不可能发生的过去 2

前情回顾:



2 宝石的鉴定



 大概是因为现在正值月初,新到的生活费和积攒的私房钱给人一种随意挥霍也无所谓的错觉。昴边为尤里乌斯带路边盘算着钱包里的金额。


 这个月的租金早早就交掉了。

 「既然没有搬家的打算,早早付掉半年的租金不是很好嘛」面对像这样时不时向昴抱怨的房东,昴也只能摸着脑袋做出「资金不足嘛」敷衍的回答。


 房东是依靠养老金和房租过活的老爷子。虽然昴是按时递交租金的好房客,但每月续费的做法让房东不免担心他会突然消失。只是,提前将房屋预租出去是有悖人情的行为,结果积累起来的好感度全都被杞人忧天而消磨掉了。


 说昴没察觉到房东大爷的不满,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另一方面,他既非没有财力交付半年的房租,也不是喜欢吊别人胃口的小混蛋。


 没有交更多房租的理由还真就跟大爷猜想的一样。

 也许某天就会离开这里的想法萦绕心头,如此一来就没必要预交过多的金钱,如此思考的昴偶尔也会嘲笑起自己。

 说到底,昴就没有什么打从心底想去的地方。

 只是单纯因为想要摆脱现状而踏出脚步,大概很快就会停滞不前,重新缩进保护壳里吧。


「————」

 

 脚步在老式公寓的房门口停住。

 用钥匙开门,昴点亮天花板的吊灯,将鞋子脱下放在鞋柜上,踏进房间。

 

 跟在他身后的尤里乌斯打量着这个特别的建筑。

 极力利用稀缺的住房用地建造起来的公寓房,以墙壁隔开的房间分配给来自不同地区不同背景的住户。

 同旅馆颇为相似,这边的民居舍弃美观和舒适,选择了更经济的模式。


 他跟着谨慎地脱下鞋,穿有袜子的脚踩在木地板上。紧接着说出「我回来啦」的昴,青年有礼貌地微微低下头。


「打扰了。」


「虽然习惯性这么说,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哦。」

 

 不是有那种说法吗,哪怕是一个人住也要营造出不是一人的氛围,免得自己的家里情况被外人轻易就摸索清楚。

 该说是人情凉薄而是世道险恶呢,总觉得有点可怜。

 

 昴快步踏进房里,拉开窗帘,推开窗户。

 一阵清爽的晚风吹进闭塞的房间,驱散略带污浊的空气。

 因为出门而不得不紧锁门窗,但空气的浑浊也有房间朝向的关系,像今天这样爽快的清风是相当罕见的。


 「不会要下雨了吧。」


 昴嘀咕着探头,眺望了晴朗星疏的夜空。

 身后尤里乌斯眨了下左眼,脸上浮现出恶作剧成功般的笑容。


 在少年回过头来前,尤里乌斯开始审视整个房间的摆设。


 昴所居住的房间格局是标准的1R式独居房。

 由于租用的房间位于走廊尽头,窗户开在东面,实在是令人诅咒建筑设计师的做法。不过作为补偿,和室是10叠的大小,现在有余地临时多住一人。


 偏爱从窗口欣赏天空的昴,并没有在窗台下摆东西。取而代之的是安装在墙壁上的折叠桌,需要的时候能够摆放笔记本电脑。折叠桌也配了个折叠椅,当桌子收起时,空出来的地方正好能打地铺。

 进门左手边是内置浴室,通过玄关,右手边是个厨房台。洗碗池里没有堆放碗筷。就旁边堆在电磁炉上的一次性筷子来看,恐怕多时没有启用过炊具了。


 厨房台下堆积的垃圾袋们给人一种不忍直视的凄惨感。昴习惯了日夜颠倒的生活,错过垃圾处理的时间后结果就是这样。与厨房台相邻的是挡在壁柜前的迷你洗衣机。壁柜中堆了被铺和用不着的杂物。

 吸尘器歪靠在洗衣机和厨房台间的狭缝里,与拖把和抹布相依为命。

 北面的墙壁被做成书柜和衣橱,除几本读了一半就被束之高阁的文学书和乱七八糟入门指南外,已经被游戏盘、漫画和轻小说给侵占。不愧是外星人下派来侵蚀心灵的宇宙毒瘤。


 垃圾堆般无可救药的蜗居,在从异世界跑来的尤里乌斯眼里充满了难以理解的要素。

 如果摆在这个房间内的器具都是生活必需品……考虑到这点,心智坚定的骑士先生也产生了举步维艰的无所适从感。


「因为太狭小,住不了更多人,所以才独居吧。」


「虽然不是这个理由,但仔细想想好像还挺有道理……不过我说啊!1R的房间可是贫苦单身汉的浪漫!」


 握拳抗议道的昴就像对这房间抱有奇妙的幻想一样。

 尤里乌斯看着他打开衣柜,衣物竟没胡乱堆在一起,有着不像是独居男生会有的整洁程度,乖乖用衣架吊着。昴埋首于不常用衣服叠放而成的衣堆中,寻找记忆里只穿过一次的服饰。

 果然……这个菜月昴和他认识的那个有微妙的不同,是本来就非同一人,还是来到异世界后产生了心境变化,还是因为……遇见了那位大人呢?


 想这些会不会有些多管闲事了呢,尤里乌斯抚按着发丝,将注意力集中在衣柜里的服饰上。

 至今为止接触下来也能感觉得到,昴对于金钱没有什么执着。服装款式虽然普通而单一,却应该能应付四季变化。从手指和体魄来看,没有劳作也不缺乏营养。有余钱挥霍在书籍上也是资金宽裕的证明。所以——


「你似乎不是贫苦的类型。」


「因为钱有别的用处。」


 像是没经过思考般,昴立即就给出了回答。

 然后,他隔了好久才为自己的毫无戒备感到惊讶,小声嘀咕道:


「我在对陌生人说个什么啊。」


 他抽出找到的衣服,是套米灰色的和服。抖开比对了下,如其所想,衣摆惨烈地停在高个子青年的小腿处。

 啧,长得高真了不起哦。


「这是新年礼拜时才穿过的和服,鉴于身高差距就只能给这个啦。先将就一下呗。」


「虽然不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什么形象,不过我经历过比这艰苦得多的环境,所以没必要在意这边的感受。」


 尤里乌斯毫无芥蒂地接过和服,由此看来,即便真的走投无路到睡公园长椅,他也不会如流浪汉般丧魂落魄。

 是我多管闲事了吗?

 这个念头让昴呼吸一紧,努力抑制住内心的崩落,他挪开了视线。


「明天有什么打算?你要去当铺吧?」


「嗯……想试试看能不能用这孩子换些本钱。」


 似乎没有留意到他跌宕的情绪,尤里乌斯从口袋里取出一条悬有宝石的银链。

 「这孩子……」嘀咕着重复对方所使用的有些微妙的用词,昴望向他手中的宝石。


 无法否定,确实有着无与伦比的魅力,微微映射着清透绚丽的流光,无需过多修饰也绽放着不可磨灭的光华。

 不过……


「抱歉啊,我对宝石之类的一窍不通。首先是没有可以交流的人,其次也没有需要送礼的女朋友。」


「……是么,真是悲哀的人际关系啊。」


 静静地看了他几秒,尤里乌斯挪开眼,用指尖摩挲着宝石,状若怜悯地叹了口气。

 昴气得差点噎住,愤愤不平地朝前踏出一步,对出言不逊的客人举起了拳头。


「好好睁大眼睛,看看孤独者的魅力呐!」


「不管怎么努力看,不存在的东西就是不存在哦。」

 

 然而,青年的反应却异常冷淡。

 否,不只是冷淡,进门后就舒缓起来、看上去静谧而温和的眼瞳,不知何时变得锋利。

 

「——而且,不是你在希望着,想得到我的同情吗?」


 一瞬间,昴忘却了呼吸。

 沉闷的窒息感压迫着胸腔,甚至额角溢出薄薄的冷汗。咽喉如火烧般炽热地说不出话来。他吞了口唾沫,竭力从混沌迷糊的大脑中摸索能打破死寂和焦灼气氛的言词。

 说点什么……快、说些什么……


 明明已经看出他的恐慌与动摇,但尤里乌斯并没有岔开话题,说些别的东西,只是目光沉静地凝视着他。

 即使冒着被赶出去的风险也想要传达的话语——


 那一定是过于沉重、而无法承受的东西。

 所以,在那面前,昴的选择就只有一个。


「说得没错!不存在的东西就是不存在!怎么可能会有装同情这种事,别得了妄想病啊!」


 将胳膊在空中乱舞扰乱视线,昴发出过分夸张而高亢的声音。像是听见了笑话般扭曲着嘴角,牵扯的肌肉隐隐传来僵硬感。

 明白的,明明知道的。他意有所指的那个——

 但是,如果真的注意到的话就输了。在死线到来前不断逃跑,这就是昴的生存方式。

 所以他理所当然般地逃跑了,转过身快步走到学习台前坐下。


「好啦,先去洗澡换下衣服吧,非常碍眼哦……虽然挺酷的。」


 最后的话语几不可闻。

 被指手画脚的尤里乌斯垂着头,抚了下头发,手掌遮挡间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么,一会儿见。」


 他转身踏入浴室。

 而伸手打开电脑,昴已经将刚才的对话抛之脑后。

 鼠标点击着,屏幕反映出的面容,是久违的认真。

 

※ ※ ※ ※ ※

 

 第二天醒过来时,正对着自己挂在墙上的时钟显示时间才六点。

 毫无疑问,昴并没能睡一个好觉。

 没有做梦,只是单纯闭着眼,迷迷糊糊地在黑暗中放松躯体。毕竟不远处就躺了个陌生人,想睡熟也是很困难的。


 昴揉了揉眼,打了个哈欠,往旁边一看才发现,本应还睡在被褥上的尤里乌斯居然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

 他仍穿着昨晚睡前换的和服,由于尺寸不合身,前襟微微敞开,小腿完全暴露在外,露出大块肌肤。会令女孩子羡慕的白皙皮肤,与苗条出众的身材下,是锻炼得匀称有力的肌肉。清晨透过透明窗帘照入的日光,为他端正的侧颜增添几分如梦似幻的感觉。

 若能无视那头淡紫的发丝,尤里乌斯闲适自如的模样与那身松垮的和服相得益彰,说是这屋子的主人大概也不会有人产生怀疑。


 尤里乌斯正用手指敲敲打打的,应该是昴昨晚翻出来的电子词典。

 不过他在查什么呢,这么想着,昴抬起身努力朝他那边探出头去,却被一根手指轻松抵住了额头。

 昴忍受脖子的酸痛仰起脑袋,眼前尤里乌斯已经转过头来,露出那有些坏心感的笑容:


「早上好。」


「哇啊,早上好……榻榻米睡得不习惯吗?」


 真是,吓了人一跳,心跳都慢了半拍,你是鬼吗?

 说起来,昨晚明明一直处于半醒半寐状态却完全没察觉到他的动静,感觉就算他偷偷摸摸做了什么,自己也不会有丝毫感觉。这么一想,稍微有点恐怖哦。

 

 昴捂着额头乖乖坐回原处,只见尤里乌斯好整以暇地用手梳理着发丝,完全没有察觉他这边的急躁感,用平静的口吻回答道:


「没有的事,我习惯早起罢了。」


「……虽然对自己的紊乱作息也有自知之明,但说好的时差呢。」

 

 忿忿不平地吐槽着,昴去浴室洗漱。

 他打开水龙头用手拢起水,拍打在面庞上,忽然想起昨晚尤里乌斯闹出的乌龙。这个人居然没有使用过转动的龙头,只会按钮式的开关。到底平时生活在怎样的条件中呐。简直就像是曾与世隔绝了一样。

 思及此处,昴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水珠从睫毛落下,沿着面颊滑落。镜子里的人嘴角浮现出苦涩而干瘪的笑容,和往常的自己完全不同。


「————」


 冷静点,没什么好紧张的。只是去见一个人而已。

 内心的疼痛和愧疚并不能要人的命。当成是必须经历的考验咬咬牙就能过去了吧。


「为了个外人我还真拼啊……」


 就像是为了转移视线般诉说的话语,昴努力安抚着内心,想要平复身体的颤抖,却只是徒劳地让缠绕住大脑的热量不断增加而已。

 人可以说无数次谎言,但谎言蒙蔽不了自己的内心。

 所以昴再怎么佯装不知,心底某一处还是清若明镜。自己怎么也摆脱不了的,心中寻求帮助的人也不是尤里乌斯。


 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昴用湿手将垂在额前的刘海捋到脑后,露出自诩清爽的笑容。卷起衣摆将充作睡衣的宽大T恤扔到马桶上,昴换上平时压箱底根本不会碰的服装。

 对着镜子,昴将衬衫的纽扣扣到最上方,然后咂了咂舌又解开第一颗。草草披上外套,昴走出浴室做拉伸运动,活动了下身体。


 原本整理着床铺的尤里乌斯也停下动作,惊讶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是什么邪教仪式吗?」


「邪教个大头鬼啊!这可是为了让人能以最好的精神状态开始新的一天,而进行的热身运动。」


「哈……」


「居然发出那样怀疑的声音,你要不要跟着做做看?」

 

 昴兴致大发就来拉尤里乌斯的手。为避免他冒冒失失地失去平衡,尤里乌斯叹了口气顺着他的力量站起来。无奈地抚按着发丝,尤里乌斯侧过头观察昴的动作。

 嘴上说着「一二起」像是在给两个人喊口令,昴却已经沉浸在运动的节拍中,根本没有顾及尤里乌斯这边。

 青年在完成对头发的整理后,干脆抱起手臂站在一边看他蹲下起立。

 

 一套动作结束后,昴扬起上臂高呼「胜利!」这才发现一动不动的尤里乌斯。他歪了下脑袋困惑地问道:


「什么嘛,没跟上吗?」


「不,只是……对了,你就没有考虑过,穿着这样不合身的服饰,做那样幅度的运动,会变成怎样的丑态吗?」


 尤里乌斯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和服。

 因为平日昴有进行过胡乱的肌肉训练,上身宽阔,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倒也不算太紧。但下身的长度就差得太多,一旦做起压腿简直惨不忍睹。何况这浴衣式的和服本来就不适合运动。

 想想这个美男子内裤走光的模样,昴吐了吐舌头发出「诶嘿嘿」的笑声想要蒙混过关,突然卡壳:

 

「不对,这借口明显是你刚刚找的!」


「是这样的吗?」


「肯定是啦!真是个容易浑水摸鱼的家伙!」


 哎呀呀被看穿了,这么想着尤里乌斯耸耸肩膀。然后,他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说起来,今天这套和昨天风格完全不同呢。」


「嘛,毕竟场合不同啊。」


 对他这样不加掩饰的话题转移方式,昴将嘴唇下弯成へ字形,摆出明显的苦瓜脸来。

 尤里乌斯付之一笑,认真上下打量了他的装扮。虽然款式看上去青春而有活力,但某种程度来说和曾见过的执事装很像。那是为了约束性格规范举止而设计出的正装。

 ——没错,无论何时,那样一本正经的姿态,看上去和昴都不是很相称呢。

 他闭起一只眼睛,调侃起来:


「发型和眼睛太差,拉低了整体的观感。」


「啊啊,总被认为是不良学生真对不起这套衣服!这么点小小的打击挫败不了我,我可是坚强地活了16年啊!」


 拍拍胸口昴扬声反驳,从橱柜里取出黑包背好。

 正准备关门的时候,尤里乌斯说了句「稍等」就从旁按住门,将整理好的两床被铺往柜子里放。只是昨晚看了自己铺床的动作,现在就能熟练地做好了。昴暗中咂舌后退一步问道:


「我出去一趟,早饭想吃什么?」


「……馒包之类的。」


「是面包吧。」


 面对谨慎选择措辞的尤里乌斯,昴似乎认为他没能掌握这个发音,微笑着纠正后转身出门。

 门被关紧,房间变得寂静而冰凉。


「——呼。」


 闭上眼,缺少房间主人的气息后,尤里乌斯终于放松了紧绷的情绪。

 真累。如此感叹着他将手按在额头上,边揉着太阳穴,边重新在地上落座。


 回忆昴所做的一举一动,以及他被自己用话语试探刺伤后的表现。如果单单从表面看,或许会产生误解,认为他过于老好人,脾气好,轻信他人,疏于防备,容易被坏人蒙蔽之类的。

 然而,那都是浮于表面的误解。这并不是自来熟,而是……


 尤里乌斯皱起眉,努力压下心头波澜起伏的感情。

 他并非背恩忘义之人,对昴能够好心收留自己确实心存感激。但也因为感激,所以无法忽略他隐藏在善意之下那被扭曲了的感情。昴正在有意无意地妄图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如果给出错误的答案肯定会伤害到对方吧,因而交流变得沉重。


 不光是简单的交流,在对昴的态度上,尤里乌斯也有些矛盾。

 一方面,他希望这个少年就是曾见过的菜月・昴。这样他便能观察『未来』少年误入故国的情况,寻找回归的方法。尤里乌斯也不否认他对少年的生活方式存在兴趣。

 但另一方面,出于善意的考量,他又不希望昴来到自己所处的世界。


 鲁古尼卡王国并不友好,对个人的出身和才能非常严厉苛责。更何况昴想要帮助的少女本身就处于如履薄冰的状态。若他抵达的地点换成是更为自由、和日本环境更为相像的卡拉拉奇都市群,或许会幸福些吧。

 只是,那样抱有爱意与恋心、一心一意不害怕任何阻拦的昴,对被众人隔绝的艾米莉亚大人来说也是种救赎吧。希望那位正直而高洁的大人能获得坚定支持的心情,让尤里乌斯对昴的存在本身心情复杂。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尚未发生」,自然也无从谈起。


「呼……不,我没事,安心好了。」

 

 另一方面,尤里乌斯自身也没有太多担心别人的余裕。

 他看向萦绕着手腕飞舞的六个光点。花蕾们的光彩与以前相比黯淡了许多,因为这世界空气中的玛那过于稀疏。

 

 精灵是玛那聚合的产物。

 尽管尤里乌斯能操纵空气中玛那的流动,但由于稀少的特性,想要积蓄起足够的量有一定难度。当然,作为精灵术师,尤里乌斯也有在欧德里积蓄玛那,存量足够维持她们生存,但花蕾们处于准精灵的阶段,要按预期那样往精灵方向培育,这点玛那肯定是远远不足的。恐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要让她们沉睡了。

 

 尤里乌斯按下心底划过的不舍和寂寞,站起身。

 现在可不是感伤的时刻,必须趁昴不在抓紧时间研究这房间内的设备。要是再像昨晚那样弄出洋相,尤里乌斯可无法忍受对方看自己的目光。

 

 虽然进展缓慢但反复熟记五十音,查找汉字词意,思考领悟字里行间含义的行动,让他得以稍稍从烦闷的思绪中脱身出来。


※ ※ ※ ※ ※

 

 两个多小时后,昴和尤里乌斯坐上通往上野的新干线。


 与初见时相比,尤里乌斯身上那与日本格格不入的气息消散许多。

 这不仅归功于合适得体的男士商务休闲装,还要感谢头顶的黑色假发。毕竟,无论长了多么正直的脸,在日本留紫发就是放荡不羁的代名词。

 打着买早餐的旗号出去遛了圈,回来时昴就带着这些装备。


「要先去东京株式会社做珠宝鉴定呐。如果我是成年人就好办得多,现在还需要老爸过来陪同,否则以你的身份很难说明情况。」

 

 虽然想尽量避开早高峰,但高铁上依然人满为患。昴的学生制服实在惹人注目。他拉着把手柄,努力装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


 尤里乌斯看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面容。

 熟悉却陌生的脸,就和这都市一样陌生。仿佛抵达这个世界的同时,某一部分从他身上撕裂残留在原本世界中了。

 是错觉吧,他侧过脸,然后皱了下眉,稍微挪动身体挡住窥视这边的目光。他平静到甚至冷淡地注视着昴。对方心思乱飞,显然没察觉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异常。

 深叹一口气后用近乎挫败的语气开口:


「我只问一句,为什么要帮我到这个地步?」


「反正也没事做,如果要是在意,就日后报答我吧!庸俗地给钱也没问题哦,我说过钱对我很有用的吧。就当是天使风投怎么样?」


 兴高采烈地诉说着,昴全然没有将尤里乌斯的神思看在眼里。

 若是能视而不见,浑浑噩噩地接受帮助就好了,但尤里乌斯所接受过的教育,所奉行的精神不允许他抱有逃避现实的软弱。

 哪怕失去帮助后会寸步难行,也不能放任昴继续这样沉溺下去。无论你拥有怎样的过去,都不能对现状视而不见。否则,或许就没办法见到大厅里的他了,如此想道。

 尤里乌斯如是判断道,不由期待起来,与他父亲的见面或许能成为斩断这无谓关联的契机。


 怀揣这种思考,他跟着昴走出地铁,看见等候多时、正在打电话的菜月先生。

 一眼便能瞧出两人的父子关系,并非是相貌或发型之类的,而是气质。

 比起尚显稚嫩不足的昴,菜月贤一有着更成熟而分明的棱角,透出坚定不移的决心。包裹在正装中的身材看起来相当结实。昴那胡乱锻炼肌肉的习惯大概是和他学的。只是,他胡乱地向父亲学习的部分,远远不止生活习惯这点。

 

 留意到他们的到来,贤一收起手机露出爽快的笑容。他边在口头毫不犹豫戳向自家儿子的痛处,边快步接近挥手重重拍向昴的后背,将他打了个踉跄。


「几个月不见了啊小子,根本没长个子嘛!」


「看老爸你还是这么个熊样,当儿子的我也放心不少啊!」


 被狠狠地欺负了下,揉着后背,昴龇牙咧嘴地吐槽了回去。

 注意到父亲投向尤里乌斯的目光,他收起嬉皮笑脸的打闹,挺起胸膛,站直介绍道。


「这位是尤里乌斯,就是我在电话里说的那位朋友。」


「菜月先生,初次见面还望指教。」


「朋友啊……昨天听到的时候还真是吓了一跳!事情办完后单独谈谈吧,可以给你分享下某个笨蛋的糗事。」


「刚刚的话我可不能装作没有听到!」


 昴大呼小叫地抗议起来,在他身边凝视彼此的两人,微笑的面具下,眼底没有半分笑意。


 品味着那可以说相当清爽的笑容中,挥之不去的审视目光,尤里乌斯下意识抚向发丝,假发在指尖留下不愉快的触感。

 他在心里暗暗叹气,面上不动声色道:


「那还真是令人期待啊。」


「压根没什么值得期待的好吗?」


 昴的大呼小叫被理所当然般地无视了。


 鉴定的过程非常无趣。尤里乌斯打量着这个所谓的「全日本宝石鉴定协议会名下的AGL宝石实验室」,尝试使用强行背下的五十音来解读周围墙上的介绍布告。


 倒也不是对文字特别感兴趣,只是不像这样转移注意力,就难以压下胸口涌动的急躁。

 急躁是没有用的,必须心平气和地应对任何突发状况。尽管像这样告诫着自己,心情却并不受自己的掌控。


 自己还完全不成熟啊,正感慨着鉴定师已经从实验室出来。他惊叹中参杂有些许遗憾的神色,已经宣告了结果。


「纯色实在没话说,只可惜这绿钻上有一刀切坏了。应该是手工切割吧,不知哪个时代的老物了。本该是躺在贵妇的收藏室中的藏品啊。」


 毕竟是原本要加工成道具的结晶,由于工匠手艺不成熟破坏了原本的结构,贱卖时尤里乌斯因为它含有丰富风属性玛那而随手买下带在身上。

 对自己的价值不高,虽然光泽足够吸引普通人,但内在的玛那已经不足,也没什么好留念的。尤里乌斯瞩目不断发牢骚的鉴定师,也只能继续保持沉默了。

 作为唯一一个有身份的成年人,菜月贤一微微笑道:


「看来送去拍卖会上还是能够有个好价钱的。」


「是打算卖掉了吗?这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


「就是说啊老爸,讲好是典当的?」


「如果只是解决燃眉之急,我也建议典当哦。虽然狠批了切割师,但这颗绿钻的拍卖价至少是五千万日元起,请务必要考虑清楚。」


 五千万!虽然单位是日元,但这个数字仍让昴惊异到说不出话来。

 相比之下,贤一的考虑更为成熟。


「不,从一开始就打算死当的不是吗?」


「是的,多谢理解。」


 对于贤一望向自己的视线,尤里乌斯回以微微一笑。

 虽然不清楚这世界的物价如何,但短期内他不认为自己能挣得维持生活的金钱。

 说起来,这个世界的人特别中意结晶体这样绮丽而华美的饰物啊。即使无法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也不能通过『门』使用魔法,却凭借经验发现佩戴的好处吗。


 尤里乌斯任由思绪发散,唯独锁定住菜月贤一的余光,始终保持最高度的集中力。

 结果他们并没有通过实验室开出证书。打着「反正都错过了午餐时间,就回家一趟」的旗号,贤一自作主张地拦了回家的出租车。


 一路上车内是犹如空气凝固般的寂静。

 眺望着窗外的昴为之后与妈妈的见面而反复纠结。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贤一悠哉地闭目养神。尤里乌斯通过隔板的空隙审视着司机的动作,也没有开口的打算。


 正如见面时贤一漫不经心提到的那样,搬去北海道读书后昴和他们见面的次数就急剧减少,而他无端辍学后更是数月未曾谋面。

 最开始的那个月,从老爸说漏嘴的短信里发现妈妈整天以泪洗面后,心底隐隐浮现的回家看看的念头就完全被愧疚、软弱和自哀自怨淹没,憎恶着袖手旁观的他人,也憎恶着软弱无能的自己。


 昴沉浸在与真实的自己全然无关的虚拟世界里,用激烈的措辞疯狂地宣泄心底的怨念,借着网络与现实不直接挂钩的优势,学习隐藏IP的方法,不断换马甲咒骂刺伤他人。

 通过伤害来换取思绪的安宁,通过挖掘别人的黑历史来填补内心的荒蛮。

 摊着脸去看屏幕另一头的悲欢离合,然后逼迫着自己在杜撰出的喜剧面前手舞足蹈欢呼雀跃。

 看过的动画和小说、打通关的游戏堆积起来,但其实空荡荡的脑子里什么都没留下,被唤起的感情随着垃圾一同装在卡车里带往远方。时间如奔腾的流水伴着曾经拥有的知识、经验、勇气、体贴、宽容和自省一去不返。他如愿以偿成了同学们口中一无是处的废物。


 出租车的车轮缓缓停驻,注视着一沉不变记忆里的住所,昴打开车门。

 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的环境,却只是抚慰人心的错觉。

 他产生了逃跑的冲动,却因为站在斜后方的人而动弹不能。


「怎么、近乡情怯?」


「才没有,和无家可归的某人相比,我正因家的气息而感动不已呢!」


 下意识心直口快地反驳道,后知后觉地发现话语中的不妥,昴顿时陷入自己不通人情的自我嫌恶中。

 然而尤里乌斯只是凝视着掏出钥匙开门的贤一,似乎在思索什么深刻问题而没有余裕关注他。吞了吞唾沫,自认被照顾的昴不甘心地移开视线。


 与昴所害怕看见的场面不同,听见动静来到客厅的妈妈没有激动到泪崩扑过来给他拥抱,只挂着犹如大和抚子般温顺的笑容,静静地站在那里守望他们。那实在是令人心中发颤的画面,尽管因为她和昴共同拥有的眼神问题,而稍稍拉低了印象分。

 昴拼命忍耐住嘴唇的颤抖,暗地里不断给自己鼓气,做着深呼吸扩张肺部。在觉得气息缓过来后,他侧过身为在场的唯一客人引荐道:


「尤里乌斯,这是我妈。妈,这位是尤里乌斯。」


「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以前所未见的礼貌态度问候,尤里乌斯将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放于左胸向右下摆动,弯腰行了个绅士礼。

 发现妈妈受宠若惊般地瞪大眼后,昴不快地扯了下尤里乌斯的袖子。


「我说你怎么对我妈的态度那么特别啊?」


「虽然不知道你想哪里去了,但这只是对女士最基本的尊重吧?」


 闻言,尤里乌斯歪了下头,无辜地眨眨眼睛。


「行了行了,知道你是个绅士!」


 见他那样从容优雅的姿态,昴忍不住摆手满脸嫌弃地说道。见此,贤一哈哈大笑起来,拍拍尤里乌斯的肩膀。


「别管他了,我家小子还没断奶呢。」


「我受够你的编排了!」


「看起来确实如此,是会为了长高偷偷在晚上喝牛奶的类型呢。」


 望着跳脚的昴,以及在他抱怨下,仍无动摇肆意调侃的两个人,菜月菜穗子面上的笑意总算有了几分温度,只是连她自己也没能发现,在温柔的笑靥之下近乎悲哀的感伤。


 生闷气的昴被赶去厨房帮忙弄多出来的两人份的饭菜,而菜月贤一则如之前所言得到与尤里乌斯单独交谈的机会。

 尽管很在意他们会不会说自己的坏话,但昴没办法就那么让妈妈负责四个人的午餐,只好咂着嘴,满脸不快地去打下手。


 屋内,贤一提出签订协议,让尤里乌斯授权,由他全权负责钻石的拍卖,并在事后支付税后5%的佣金,作为交换,拍卖结束前他的起居由菜月家负责。

 尤里乌斯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本就不在意那似乎名贵的结晶,出手只是急需用钱又缺乏挣钱渠道的下下策罢了。何况他早就看出菜月贤一另有他事想要拜托——与菜月昴息息相关的事,索性干脆问了出来:


「恕我直言,令郎是从何时开始,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在对待能够亲近的人物上,所透露出的近乎讨好般的感觉。恨不得做得面面俱到的强迫感,让尤里乌斯觉得古怪而为难的同时,又没办法直白地拒绝昴的好意。

 他相信昴的举动完全是出于一片善心,但自未知的某一时刻开始,总有些许阴云隐现在他的言行中。该说是令人在意,还是尤里乌斯心底的某种移情作用呢。看着比记忆里的少年要更显稚嫩的面庞,他总有种想要帮忙的热情。

 思忖着,尤里乌斯顿了顿,说出自昨晚开始绊住他行动的根本原因之一:


「就我本心而言,并不愿意多加叨扰,只是感觉如果拒绝他的善意,会酿就更糟糕的局面。」


「看来你似乎察觉到我的意图了。」


 尽管努力想挤出看待前途无量后辈的宽和目光,但因为硬件条件无法实现的贤一吁出一口气,转头凝视着紧闭的房门,似乎能看见另一侧的厨房。


「我家小子虽然脑袋不怎么好,不懂与人相处的技巧,但识人的水平还是有一点的。然而……然而一旦确定对方是好人后,就会一厢情愿地投以过高的期望,被打击被挫伤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贤一眯起眼睛,脸上首次露出苦闷到甚至有些痛苦的表情。

 过高的期望吗,尤里乌斯抚按着发丝回想在大厅里放出豪言壮语的昴,否,回想起的是更早以前在卫兵室前对自己产生敌意的昴。恐怕不是强加期望,而是无视掉别人心情和自身限度的狂妄。又或者能够说是热情呢。

 将自己的感情从胸口抹去,连一丝痕迹都不留下。面上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尤里乌斯冷淡地盯着贤一。


「那件事以后——抱歉我不会详讲它,我们带昴去看了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是指……?」


「就是心理治疗师。他给昴做灾后心理辅导,昴也因此在学校请假一个月,却没想到再回去时,一切都失控了。」


 讲到这里,贤一不自然地抓了抓手臂,避开了那段,继续道:


「再然后,昴选择了远在北海道的高中。他不想见我们的心情可以理解,换个环境也没有问题,再加上叛逆期强压不好,所以我们同意了。」


 但是……尤里乌斯在心里接上。


「可是高二开学后不久,我们接到他班主任的劝退书,才知道高二开学后,昴就没有去过学校。最糟糕的事态出现了——」


 像是要将阻塞着胸腔的浊物全都排出,贤一深深吐出一口气,让清冷的空气充斥肺腑,换来一丝丝直面现实的勇气。


「——我们家昴,他的性格中存在缺陷。」


「————」


「作为父母我知道他有在努力摆脱内心的阴影,但那努力太过微小,也许有一天他能重新振作,可到时候所需要面对的现实未免太过残酷。没有人会将他视作孩子,没有人会给他犯错的机会,无私地包容他。」


「————」


「而且,长时间不与人接触,没有任何朋友能够真正交心,他的待人接物能力都在退化,最终人格又会崩溃成什么模样呢?想到这个,我和他妈妈都痛苦得不得了。」


「————」


「这么长时间过去,你是昴唯一接受的外人。他为你而行动起来,说是救命稻草也不为过,所以……拜托,请你去成为他的朋友。」


 尤里乌斯闭上眼,黑暗笼罩的视野里浮现出他曾见识过的令人感怀的过去,与曾亲手赋予的惨不忍睹的未来。

 谁也不曾知晓,谁也不会知晓,昴的话语曾给自己怎样的触动。


 如果自己抱有恋心的对象被抛到那样孤立无援、被人非议的地步,自己有勇气在毫无后盾的情况下站到她的身边吗。

 大概是、做不到的吧。

 尤里乌斯知晓自己的器量,那种超脱束缚的勇气已经距离自己相当遥远了。所以,对那样因无知而无拘无束的昴抱有微妙的好感。


 自己肯定是被讨厌了吧,毕竟在他喜欢的人面前将他打成那样。

 但如果扪心自问的话,尤里乌斯能不避讳地承认,自己是想要成为和他交心的朋友的。惨遭挫败,饱受痛苦,品尝认清了现实的绝望,那都是可怕到犹如天堑的阻碍。纵使心底最隐秘的地方还有所期待,尤里乌斯也无法帮助昴做出抉择。或许会眼睁睁地看着艾米莉亚大人身边失去一个爱她的支持者。

 然而,此时一切都还未发生,一切都尚未开始,那么起码现在,他应该有一点、帮助对方从不知为何的惨痛过去中振作起来的权力吧。何况——


「明白了,我会努力的。」


「还以为要多花一些口舌呢。」


 贤一干巴巴地笑了笑,并不掩饰自己松了口气的模样。

 在他面前,尤里乌斯仿佛说着「确实如此」般诚实地点头,而后无奈地开口。


「让夫人露出那样的表情可不是我乐意见到的。而且,您说错了一件事,朋友是不能『成为』的呢。」


 毫不意外地,昴同意了让尤里乌斯暂住在他公寓里的事。

 他也明白先前自己思考的不周,先入为主以为尤里乌斯会将宝石项链赎买回,但对方游走在这异国他乡,文字不识,没有身份证明,能在短时间内赚得足够金钱的可能太低了。


「昴。」


 乘坐新干线的回程上,尤里乌斯凝视着正前方镜子里映出的自己。如此熟悉而陌生,就像这个陌生的世界一样,但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还有一抹尽管微不足道但确实存在的、熟悉的身影。目光瞥向那个存在感强烈的人,尤里乌斯开口道。


 他的语气异常严肃,唇际也没有向来存在的笑弧。

 这让昴也跟着紧绷了神经,装作若无其事地回了句「什么事?」后将脸转向尤里乌斯。


 尽管身处人潮中,昴却产生了随着他的开口、周遭的环境都安静下来的错觉。嘈杂的谈论中,只有对方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曾经说过的那个与你同名的人——」


「——我是想和『他』以友相称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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